他的笑意并未达眼底,如果细观,甚至可以察觉他隐藏在眸子深处的怒意。悫鹉琻晓
花著雨察颜观色如何不会?不过她却轻鄙,就这么点事,至于让他向她发火吗?
他谁?
她爹?还是她爷?
不要以为在皇殿上叫了他一声师父,便真往自己身上贴上了师父的标志。在她心目中,那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称呼罢了,毫无实质性的关系,她随时可以像扔垃圾一样扔得远远的。
想到这里,她总算是冷静了下来,不屑道:“不管你怎么算,现在也必须先把我放到安全的地方。”
看她毫无悔改的神色,方篱笙就知她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他笑了笑,“是么?原因?”
花著雨说得理直气壮,“第一,皇上交待下来的任务,是让你教我骑射之术,并没有这些七七八八不着边际的事。第二,我即将要嫁北冥王,如果你耽误时间让我没有学成,到时候驾驭不了北冥王的乌锥马,这个后果你可会负责?第三,我现在是伤病员,若是一不小心再伤上加伤,恐怕你会更麻烦。”
她的理由不谓不充分,方篱笙唇角一抹古怪笑意,点头大表赞同,“这几点你说得都没错,可是在验证你这几点之前,我首先要声明,第一,我是你师父,你是我徒弟,不论何时何地,你必须尊师重道,师父所说的话,你必须一字不差的听进去。所交待的事,必须按质按量完成。第二,在我的人生历程里,还没遇到过怕的事,如若有人与我反其道而行,或者做些欺师灭祖的事,我定叫她认识认识我这个师父究竟是谁。鉴于这两点,可以说,在我这里,你除了乖顺听话,只可用拳头说话。今日你的拳头不硬,就乖乖给我站这梅花桩上受罚,其他乌七八糟的事免谈。还有,你得给我记着一点,如果你以后还敢如此**特行,我收拾你的法子会更多。”
他这一长篇大论,轰得花著雨瞠目结舌,世间有这样蛮不讲理的人吗?皇上的金口玉言似乎都成了狗屁,反而把他自己排在了第一位。听说与他是朋友的北冥王在他嘴里也不算个什么,而教她驭马让她嫁人全成了扯淡,言下之意就是他想对她干什么就干什么,她这个不甘不愿的徒弟全然要以他的话为圣旨,以他的意愿为中心,一切事情都要按着他的条条框框进行。
去他的!
他是不是也太把他自己当回事了?
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人?
一时间,她不知道是该气还是该笑,结果,她还是笑了出来,神情不无鄙夷,“方大侠,方长老,您老人家莫不是在说梦话?以你我的身份,不是当该把皇上的话当成金科玉律吗?您老人家订的这些规矩在皇上眼里可什么都不是,难道你不明白?”
方篱笙叹了口气,“真是令人沮丧,我和你说了这大半天,好像你还没明白一个道理。”
他站起身来,步态闲适地缓缓朝她这边走来,“在这个西山马场,或者在这方圆之地,现在能掌握你的只有我,如果你想平安无事,要么受罚,要么能打得过我,没有别的选择。再说些其他有的没的,那只是徒费口舌而已。”
花著雨单脚站了半天,早已又酸又麻,此刻他走近过来时,气势迫人,不由一个不稳,就要朝下面摔去。幸得她前世曾练过一段时间的梅花桩,知晓一些跨桩的技巧,就在人要往下栽去之际,右腿已是朝旁边最近的矮桩跨出,一个劈叉,两腿同时蹬住,人才没有狼狈的摔下去。
这个姿势自是难受,她稍调整了一下重心,移力换位,整个人已上了另一个木桩,仍是单腿而立。
这一串动作,引来方篱笙赞不绝口,他抚掌而笑,“不错不错,还算有些底子。这样也好,今日只要你悔改,便只需在这梅花桩上站到戌时,算是不听话的惩罚。若是日后还打算自己干自己的,那么今天一整晚就呆在上面别下来得了。”
此话听得花著雨痛恨莫及,前世站梅花桩都是爷爷逼着她站的,因为对于练武一途,她最是痛恨,向来敬而远之,但是做为唐门传人,不把这些基本防身功夫练好,绝不能称作唐门传人。
于是,她就各种投机取巧,耍赖称病,爷爷看她实在不想练,确实又心疼她的病体,便是得过且过,睁只眼闭只眼让她蒙混过去。
在她看来,这些武技之类的全是莽夫行为,能够身手灵活强身健体就行,最主要的,只要她懂毒有暗器,别人想伤也不可能。
所以她初来花府,就用医毒之术把花家母女玩弄于掌心,自我感觉优越又惬意,连暗器都以各种没空懒得花心思去做,想不到眼下她才一出门,就负了伤不说,还遇上了方篱笙这个披着优雅外衣的大变态。枉她之前还怕欠了他的人情,担心他是好人而没有对他感恩戴德,如此看来,这人根本就不值得。
她人站在木桩上,是恨得牙痒痒的,但是毕竟不是一个不会审时度势之人,诚如他所说,现在他在这里就是山大王,再说他的身手在众多官兵面前如入无人之境,凭她的三脚猫功夫,又如何能撼动他一根毫毛?如果再想着去与他唱反调惹怒他,绝对是自讨苦吃,属不智之举。
当下干脆忍气吞声闭口不语,无视他的存在,专心致志静等时间过去。
方篱笙见她终于有一丝妥协的样子,不禁暗松了口气,瞥了一眼她还包扎着的胳膊,硬着心肠坐回藤椅上,同时捧起一本书,静静阅读。
此时夕阳洒下一地金黄,不远处的山坡上草木横飞,随着凉爽的山风来回的摇动,像是一片金子般的海浪。暮色四合,鸟雀南飞,天边燃起了如火的云彩。整个天地间,仿佛就定格在这一站一坐看着协调又矛盾的画面里。
随着太阳渐渐落下山去,一轮远月爬上山巅,清冷的月光洒在花著雨的衣襟上,衬得她的脸颊越发苍白。
此时她已跨过不少木桩,为方便行动,连好好的裙摆也被她不顾形象的半扎在腰间,有一瞬间,她总算明白之前怒叔为什么让她换利索的衣裳了,原来方篱笙早有预谋。
在那边草地上,方篱笙依然在坐,不过早有怒叔为他点上了风灯,他旁若无人的看着书。
怒叔见这两人一直都静得不像话,便趁着点灯的机会笑眯眯地打破沉静,“七小姐累不累?要不要怒叔给你端杯水喝?”
花著雨强忍气虚,若无其事地嬉笑道:“怒叔只管把时间给我看准了,等一到戌时就来接我就是,这些许时间我还是熬得住的。”
“是是是是。”怒叔连应了几声,很好心道:“七小姐要是觉得时间难熬的话,其实可以唱唱歌,一来可以解解乏,二来可以壮壮胆。”
在他说话间,花著雨又换了一根桩,待站稳,似真似假道:“唱歌就不必了,好在还有师父陪着,我也不会感觉孤单害怕。”
怒叔偷瞄着方篱笙,“可是长老一直在看书,就怕七小姐感觉无趣。”
花著雨嗤地一声笑了出来,“难道怒叔没有发现,自师父捧起书起,书页一直都没翻动过,老盯着一面,他老人家哪里是在看书?分明是和我一样无趣透顶的在发呆。”
似乎一直专注于书本的方篱笙微微吸了口气,好厉害,这都叫她发现了。
他合拢书本咳了咳,抬头顾左右而言他道:“正善还没回来么?”
怒叔装作没看到他的不自然,正色道:“正善在我来的时候就回来了,说是吃过晚饭就会过来,这个时候应该差不多了吧?”
“老奴饭吃得还算快的,想不到还是晚了。”说曹操曹操就到,月色下,只见正善迈着步子急匆匆而来。
“情况究竟怎么样?”方篱笙温声道。
正善看了被罚在木桩上的花著雨一眼,恭敬道:“秋婉楼彻底被炸毁,就连旁边的万源米铺也被波及,好在里面没有人,只是损了铺子。长公主被太子救走,安平王世子失踪。”
“四皇子有没有什么动作?”
正善摇头,“那倒不曾,不过天黑的时候去了一趟武国公府,不知所为何事。”
方篱笙“嗯”了一声,稍一沉吟,又道:“官府有没有发什么公文?”
正善忙道:“自然是有的。无非是说五毒教作乱,威胁京城防卫安全,此次城防司出击极为精准,剿灭邪教徒一百三十多人,嘉奖。并且责成城防司加强巡防,以免五毒教余孽再次作乱。”
“没有提到长公主和安平王世子?”
“不仅公文里没提到,街头巷尾连一句议论都没有,想必除了一两个头领,下头的官兵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还以为真的立了功,都在喝庆功酒。”
方篱笙点了点头,“你们也别在外面多嘴,我们只管我们的事。好了,你去吧,继续关注外面的动静。”
正善应了是,正要离开,方篱笙又唤住他道:“你现在亲自去一趟武国公府告知花大人,说七小姐今晚就留在西山马场露夜练习骑射之术,叫他勿要挂念。”
正善一怔,却也不多言。而他们一提到武国公府,花著雨才蓦然记起一事,忙一拍脑袋道:“对了,我也忘了一件大事。我的五姐和九妹日间还坐在万源米铺外面的马车里等我,都不知道她们怎么样了,正善既然要去国公府,麻烦帮我问了一下,也不知道她们有没有安全回去。”
“还有这等事?好,等下去了国公府,一定帮七小姐问一下。”应了如此紧要的事,正善赶紧离去。
方篱笙瞅瞅天色也差不多了,之前他还以为花著雨会叫苦叫累不堪忍受,结果她却迎着山风奇迹般硬撑到这时候。但是她的脸色已经告诉他,她的体力支撑已到极限,然而她依然面不改色的和怒叔有说有笑,不禁让他暗自苦笑,她的脾气到底有多倔,才会宁愿撑到死也不愿向他说一句服软的话?
到最后,看来还是他的心硬不下去,先要向她妥协。
想到这里,他微侧头斜睨花著雨,“听到黎司桐失踪,你一点反应都没有,说吧,是不是你在他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花著雨别开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方篱笙往后靠在藤椅里,闲闲一笑,“算是我求你,怎么样?”
花著雨一愣,没料到他会如此说,转目看到他一袭白衣郁郁青青地坐在那里,风姿卓越,赏心悦目得不像话,神情虽然仍是可恶,可是说出的话半真半假中分明带了几分不自然的僵硬,这么别扭,可不像之前那个蛮横不讲理的山大王。心里如此想,口中竟不自觉道:“我没动手脚。虽然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可是因为金针引气,两气被逼得无处可泄,肯定会暴针而起。这个威力极大,当时就算有再多人,也不可能伤得了他,所以我才不会担心我的救治失败。”
等一说完,她又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他求她就要说吗?还是如此清楚?
“原来如此,总算又让我见识了你的医术。”方篱笙点了点头,煞有其事的望了望天,“嗯,山风乍起,乌云自西而来,马上就要下雨,我可不想淋雨……”
怒叔也望天,探了探头,明明皓月当空,繁星点点,哪里有乌云?更不可能下雨淋人,难道长老看错了?他正要提醒,方篱笙忽然撩袍起身道:“好了,马上就要电闪雷鸣,为免把我淋成落汤鸡,今日就到此打止吧。”
眼看他朝梅花桩悠然迈步,怒叔终于反应过来,顿时暗自抹泪,熬了多时,长老总算转弯了。
此时此刻,没有人比他还理解他家长老的心情,这么多年来,尊敬的长老大人什么时候对人伏低过?眼下自说自话给自己找台阶下,抛开脸面不说,心里不知道纠结成了什么样子。
真是可悲可叹哪。
花著雨端立木桩上,看着方篱笙一步一桩地朝她走来,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当他站在她面前终于向她缓缓伸出象牙玉骨般的手时,她深吸了口气,愤然道:“你今天算是给我上了一堂印象最深刻的课。”
随即,她眼前一黑,整个人朝前栽去。
怒叔惊呼。
方篱笙伸臂一捞,换形移位,袍角飞旋,已把她拦腰稳稳揽住,然后双臂打横抱起她轻若棉絮的身体,提气脚下连点,转眼就落在了草地上。也不看惊诧了眼的怒叔,哼声道:“别瞪着眼睛不知道眨了,把这里收拾一下,晚上吩咐厨房熬一些益气补血的药膳,明早送到七小姐房里。”
怒叔忙不迭点头。
少女香闺宁静,方篱笙踏着清凉的月色把陷入昏迷的花著雨轻轻放到床榻上,像是怕惊醒了她一般,动作轻缓地帮她月兑了鞋,又仔细盖上薄被,方缓缓在床沿坐下来。
此时月色如水,倾洒在少女静谧的脸上,像是初开的花苞般细腻而温柔。只是她仍然倔强紧抿的唇角大煞了风景,方篱笙不由暗叹了口气,轻轻将她贴在额际细柔的发丝挽在她耳后,眸光淡淡浮沉,如此倔强又戒备,以后该如何是好?
长公主府里,一片幽暗萧瑟。
床幔层层叠叠,隐隐露出长公主苍白的脸,虽然是昏睡中,长眉却依然紧锁,让她的脸色看上去更显焦虑又憔悴。府医好不容易帮她把箭头拔出,又是止血又是上药,几个贴身丫头和嬷嬷有条不紊地清洗收拾,进出无声,整间厢房都处于一片静寂的忙碌中。
“桐儿呢?”
不知何时,长公主已睁开了眼,声音沙哑而空洞。
覃嬷嬷忙示意所有人停住,上前小心道:“公主,您醒了?”
长公主眼珠僵硬微挪,没有任何焦距,“桐儿呢?”
覃嬷嬷不敢露丝毫表情,“世子已经睡了,公主好好养伤就是。”
“你撒谎!桐儿刚才都在叫我娘,怎么可能睡了?快给我把桐儿找来,我要见他——”长公主猛然坐起来,吓得覃嬷嬷连声道:“公主息怒,可要小心自己的伤口……”
长公主根本听不进去,还要怒声大叫,却被一个声音给制止,“姑姑,你放开覃嬷嬷,听我说,司桐没死。”
出现在屋里的,正是去而复返的太子楚霸,他刚毅的脸上亦是一脸疲惫,眼睛泛红,显然今天的事让他疲于应付。
“刚才我回了趟皇宫,已得到消息,说是周大鹏被人击碎天灵盖而亡,翻遍整个秋婉楼,都不曾见到司桐的尸首,城防司的人没有抓到任何把柄,太后想借此栽赃你们的计谋完全失败。所以姑姑应该振作起来,既然你说之前神医说了一句成,那么他的癫症一定被治好了。说不定就在今天或者明天,他就会回来找姑姑。”
听到此话,长公主终于放开了覃嬷嬷,眼泪瞬间汹涌而出,楚霸挥手让屋内人全部退下,才坐在床沿劝道:“姑姑现在不可放弃,当初那么大的苦都吃过了,岂能在这个时候退缩?相信我,吉人自有天相,司桐一定会没事的。”
长公主重重点着头,“好,姑姑相信你。只是这一次过后,不论情况怎么样,决定都不再向他们低头,我越是放低他们越是逼迫,我一定要报仇,一定要让他们也尝尝施加在我身上的所有痛苦。”
楚霸理解地点了点头,“姑姑自己想明白就好,现在最紧要的是养好身体,不能再给别人可趁之机。”
长公主哽咽着点头。
叹了口气,楚霸又道:“好了,我会再派人去找司桐的下落,姑姑就安心养伤吧。”
他欲起身,长公主突然问道:“可有花著雨的消息?”
楚霸眼里一黯,“她没事,听说已被方篱笙接到西山马场去练习骑射了。”
长公主稍放了心,楚霸盯着她又道:“姑姑怎么想到让她给司桐治病?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的病,她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千金又怎么治得了?”
长公主摇了摇头,“这件事我不愿与你多说,因为这是我答应了她的事……”
楚霸没再追问,挥了挥手,出去招了人进来,便回了皇宫。
四皇子府,楚明秋一个人坐在书房正在沉思,陈长青推门进来,谨慎道:“殿下,属下打听到,周大鹏虽然死了,宫里好像没抓到任何长公主的把柄,不过,听说有人在现在场捡到了一个重要人物的东西。已经有人在商量明天一早就弹劾,这次殿下的诱敌深入之计恐怕有成效了?”
楚明秋眉目一抬,“什么重要人物的东西?”
陈长青神秘笑道:“属下现在不知,不过听说宫里的那位很是兴奋,恐怕与殿下期望的也不太远。”
楚明秋眸光微闪,也笑了,“不管是谁,总有些人因此事遭殃不是?”
两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陈长青又道:“听说殿下下午的时候去了武国公府,可有查证那位神医是七小姐?”
正是这事让楚明秋思索了这么长时间,他道:“我去仔细问了花大人,开始他还不肯说出花著雨的行踪,后来经我一逼,他才说上午的时候,花著雨确实去了和秋婉楼相邻的万源米铺查看,当时在那里还闹出了很大的动静。后来他便回来了,只是才回府,就听说秋婉楼出了事,他怕花著雨有事,还特意叫人去找,只找到花著雨的丫头芍药,芍药说花著雨肚子饿了,曾去秋婉楼吃饭,她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依属下看,那位医治安平王世子的神医恐怕不是花七小姐,因为依花七小姐的心智,她要做那么隐密的事,岂会那么大张旗鼓?去万源米铺,恐怕也只是巧合。”
楚明秋点了点头,“我也是如此想,不过总觉这事巧得过份,而且花著雨狡诈多端,心思与常人不同,如果真要证明她不是神医,回头只要找个机会看看她的左臂有没有被毒蒺藜伤着就是。”
陈长青直觉大有道理,这是最浅而易见的事。
夜幕降临,暮色四合。
日间发生了那样的事后,花不缺含怒回府,首先就赶走了上前提亲的城门郎,而后就直接阴沉着脸去大成园寻顾氏的麻烦。
顾氏一见他的脸色,就心惊肉跳,不敢相信花若芸算得如此精准的计谋也败露了。
花不缺看到她,二话不说,就让长贵把她送回顾家重新教养,下令把紧跟着赶回来的花若芸禁足。
他如此不顾情面,顾氏大骇,顿时呼天抢地,哭哭闹闹地把二房三房的人都引了来。经花不缺的恨声怒斥,二房才知道为三房作个阴损媒的事败露,便也跟着顾氏一唱一合起来,甚至悄然使了人把在佛堂的老夫人也惊动了。正吵得不可开交,就有人来报秋婉楼出事的事,被吵得头晕目眩的花不缺赶紧抽身出来派人去找花著雨。
后来直到楚明秋过来,他才知道花著雨已被方篱笙接走,他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这时多年未管庶务的老夫人出了佛堂,一见合府被闹得鸡犬不宁,便招集所有人到大厅开家庭会。首先是顾氏和何氏的好一顿哭诉,老夫人修得多年心经,禅意颇重,任她们哭诉,也不插言,直到她们哭累了,才道:“虽然我不管府里的庶务,有些事我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之前著雨被送到田庄,后来又遭受四皇子毁婚,让她为换药而和亲北冥,再致遭劫,这些个事一个一个便都不顺起来。后来若梦犯错被送往家庙,结果也是半路遭劫,不知去向。府里出事连连,大家不是应该齐心协力共度难关吗?怎的都一个一个四分五裂吵得不可开交?”
花不缺道:“母亲,让我忍无可忍的,是顾氏不学好,竟然是联合外人欺我花家子女。今日之事还有若芸参与,她就教出这等算计自家人的儿女,难道我不该把她送回顾家教养吗?”
“今天的事确实是我一世糊涂做出来的,若芸完全不知,她是个好孩子,老爷为何把这么懂事的女儿也扯进来?就算我今日有错,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老爷就不能看在妾身这些年对府里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轻恕一次吗?才刚若梦出事,老爷立马又要把妾身逼走,难道老爷真的是要置我们母女几个的死地?”
顾氏含悲带切,边哭边数,简直成了个遭遇负心汉的弃妇。
老夫人看了默不出声的花若芸一眼,对花不缺道:“你也不要一时心烦意乱就说出这些日后会后悔的话,今日的事都有个因果。再说有什么话一家人可以关起门来说,没必要闹到亲家脸上都不好看。我说句公道话,大媳妇的功劳苦劳都是有的,说她家教不行,为何你的长子胜南能当上领军的将帅?不管怎么样,今日著雨也没事,过不了几天她就要和亲北冥了,暂且先让府里安生一下,这些七七八八的事,等她离京了之后再说吧。”
老娘都如此说了,花不缺这个孝子自不敢再顶撞。顾氏和何氏一看老夫人在息事宁人,两人顿时有了精神,忙站起来给老夫人说奉承话。
正说着,被派了任务的正善就被人领过来了,他向老夫人和花不缺见了礼后,就道:“我们长老说了,说花七小姐体质极弱,如果想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好骑射之术,恐怕得日夜加强练习。何况今日花七小姐故意拖延了时间,所以今晚七小姐可能回不来,得留到西山马场连夜练习。”
厅内的人无不听得抽冷气,一个未出阁的千金小姐居然要留宿外头?而且还是和一个男子,这分明是件败坏名声的事。
老夫人正欲反对,花不缺已抢先道:“请回了方长老,就说小女顽劣又愚钝,还叫他多费点心。今日也是小女有错在先,方长老能如此连夜督促她,令我这个做父亲的不胜感激。”
老夫人听得直竖眉,正善一见此阵势,生恐她出言反对,赶紧就退了出来,找些下人去问花碧桢和花碧英两姐妹消息去了。
“大伯,著雨可是一个还未出阁的闺女,你怎能答应他留宿外头?而且还是一个年轻男子,也不怕传出闲言闲语,将来坏了名声,等北冥王来的时候,就算她会飞,人家还会要她吗?”何氏最先忍不住,语气尖酸道。
秦氏道:“现在是时间赶不及的权宜之计,何况方长老还是著雨的师父,怎么可能会有闲言闲语,是二嫂想多了。”
何氏还要说,花不缺目光深沉地扫了她一眼,再看向他二弟,花基业一个机灵,恍似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暗捏他婆娘的手,示意她别多嘴多舌。何氏是个人精,见他都不打反腿,就知有内情,便生生噤了声。
花不缺见老夫人严厉的看着他,便上前挽住她道:“天也不早了,母亲一出来就为府里的事操劳,做儿子的心里也过意不去。好了,现在去歇息吧,儿子送您老人家回房。”
知子莫若母,老夫人瞬间明白他有些话不便当众说,便敛了严厉,点头道:“正有些乏了,也好,你送我回房吧。”
见他们相携而去,顾氏暗松了口气,花若芸终于抬起了眼眸,若有所思,她爹那么一个要面子的人,这时候怎么不怕闲言碎语了呢?有蹊跷。
第二天一大早,怒叔就端着熬了一夜的八宝云耳粥给花著雨送去,一进四合小院,就看见花著雨的房门虚掩着,他也不出声,猫起腰蹑手蹑脚从半支起的窗子朝里望去,帐幔低垂,榻前除一双女孩子的绣花鞋外,便无他物。
心里只觉可惜,正要探头再看,身后已传来悠悠之声,“一大早的,怒叔贼头贼脑在干什么?”
怒叔吓得一趔趄,这年头,恐怕只有他家长老才能像鬼魂一样神出鬼没。他定了定神,回过身来,果然见方篱笙长身玉立的站在他身后,赶紧一揖,随后才笑眯眯道:“老奴只是想看看七小姐起床没有。”
气色颇好的方篱笙亦笑眯眯道:“那她起床没有?”
怒叔心里打鼓,摇头,“好像还没有。”
方篱笙脸色一沉,“知道她没起床,你的脑袋还往里探什么?要不要让门缝给你夹清醒点?”
怒叔大呼,“哎哟喂,我的长老大人,老奴不过是想看看您老人家在不在,难道这也犯了王法?”
方篱笙哼了一声,拂袖道:“七小姐还在睡,把粥放在院子的石桌上,再把我的早饭端上来,就可以滚了。”
怒叔歪着嘴直咕哝,手下却不敢放慢,把粥放好,又把他的早膳端上来,便乖乖退了出去。
花著雨这一觉睡到日上三杆居然都没醒,方篱笙没让人去叫她,只是坐在院子里翻翻书,不时有人进来低声向他禀报什么,他也只是淡淡低应安排。
“长老,龙七回来了,好像带回来了重要消息,要不要现在见他?”有了正事,怒叔也不怕找麻烦,径直进来小声问。
“龙七?”方篱笙眉目一抬,“既然是重要消息,自然现在见。”
怒叔退了出去,过了一会,一个身形修长戴了一个关公面具的男子就走了进来。先是行了一礼,然后才以极低的声音说道:“刚才从朝堂上传出的消息,说是昨日城防司在秋婉楼围剿五毒教徒的时候,有人看到乔装了的太子在那里与周大鹏激斗,后来太子把周大鹏击毙,太子身上的麒麟玉佩也被抓在了周大鹏手里。现在不少文臣都在弹劾太子,连陈太傅的女婿舒大将军也借此上书,说太子与五毒教有染,事情相当严重,这次太子的东宫之位恐怕不保。”
方篱笙眸光一闪,“出这等事是迟早的,楚霸行事一直我行我素,不被人抓到把柄才怪。皇上的态度呢?”
“有力的证据在那里,皇上想不相信太子未参与都难。在众多声音之下,恐怕也有了彻查废掉太子之心。”
方篱笙沉默了一下,叹惜道:“看来这次太子是在劫难逃了,不知道听政院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龙七摇头,“国师大人只是听,并未说,恐怕不会插手。”
“预料之中。”说了这么一句,方篱笙便不再做多的评论,龙七见他垂了眼,便悄然退出。
树叶簌簌,随风飘落,院子里忽然静得出奇。
“刚才你们说的都是真的么?”不知何时,花著雨已走出房门,沉静问道。
方篱笙也不回头,只是把书放下,再把一直温在木盒里的粥端了出来,“饿了吧,过来把粥吃了。”
花著雨走上前来,眼睛直视着他,“我问你刚才的话是不是真的?”
方篱笙放下碗筷,也看着她,笑了笑,温声道:“你看你,为了不学骑射之术,故意装睡到这个时候,以为能躲得过去?稍后又想拖到晚上不成?”
花著雨和他对视,良久,猛然转身就走,方篱笙一把拉住她手臂,淡道:“饭都没吃,想到哪里去?”
花著雨盯着他的手,漠然道:“放开。”
“太子被指认,并不是因为你,而是他太鲁莽,如果你因此而难过,那就不必了。”方篱笙看着她慢慢道。
花著雨冷笑,“我并没说什么,是你想多了。我只是现在要回去,一刻都不想呆在这里。”
楚霸明明那么信任他,真把他当了朋友,听到他被弹劾的消息,他居然可以无动于衷,还说是迟早的事。这种人如此冷血,根本不值得任何人结交。
“原来你是如此讨厌我这个新拜的师父,为什么不在皇殿上的时候早说?不然你也不用呆在这里受我的威逼之苦了。”方篱笙自嘲一笑,“不过如今木已成舟,想反悔已是不及的,今天不管怎么样,你都只能留在这里。如果你想离师叛道,我昨晚就说了,也不是不可以,除非你的拳头比我的硬,不然你就只有听我的。”
他的手掌根根如铁箍,花著雨根本别想挣开。她仰着头,两人对视,静默中似有劈啪声响,火星四溅。
早已察觉里面的气氛不对劲,怒叔双手扒着门边探头探脑了一会,见他们这么僵持着也不是办法,便哈着腰进来对花著雨笑眯眯道:“七小姐,你昨日受了伤,又受了一顿好罚,到现都还粒米未进。不管怎么样,都要保证身体无恙才好。来来来,先坐下来吃点长力气的东西,然后等脑筋一活络了,万事都好商量。你要知道,我们长老就算要害别人,也不会害你的,就听怒叔一句劝吧。”
他把花著雨往桌前拉,花著雨也顺着他的意动了步子,方篱笙这才放开她,与她相对而坐。
“来,这可是长老交待熬了一晚益气补血的药膳粥,绝对让你吃了马上就活蹦乱跳起来,怒叔帮你盛一碗,快趁热吃吧。”
怒叔把一满碗粥放到花著雨面前,花著雨沉默了一下,说了句谢谢,果然拿起调羹一口一口慢慢吃了起来。
“不是我不救太子,也不是无动于衷,只是此事牵涉太广,如果莽撞行事,反而会像太子一样被人抓到把柄。有些事,当该要从长计议才行。”方篱笙叹惜一声,缓缓说道。
花著雨点了点头,抬头道:“是我太心急了,你当该也知道,太子于我有恩,何况昨日的事认真计较的话,也和我有莫大的关系,所以说话有些口不择言,还望你不要在意。”
她这么说,倒好像真的服了软,方篱笙却不动声色,怒叔笑道:“这么平心静气的坐下来说话,你们看多好,以后可别再脸红脖子粗了。”
等把一碗粥吃完,花著雨挽起衣袖,受伤的左臂刚才被方篱笙一捏,恐怕是裂了,鲜血浸过纱布,染红了一大片。
怒叔忙体贴的又拿来药箱道:“长老帮七小姐包扎一下吧,可怜见的,怎么一捏就捏到了伤处,也不说轻点儿。”
方篱笙眯眼看他,容颜如画,眼神却微微发沉。
怒叔顿时捂住嘴巴,花著雨当没看见,亦把手臂伸到方篱笙面前,道:“是你捏的,你负责包扎。”
方篱笙不说话,手下还是动了起来,慢慢把带血的纱布拆了下来。
然而他准备侧身拿纱布的时候,花著雨忽然抓住了他的手,不顾胳膊上的鲜血长流,慢慢站了起来,“对不起,方长老,你告诉过我,只要我的拳头比你硬,我就可以离开。现在我的拳头不硬,可是我的毒却可以使你骨头发硬,想必我这样离开你会没有意见吧。”
看着她松开手迅速朝她的屋子奔去,回头又看到方篱笙掌心飞速漫延的黑气,吃惊地怒叔愕然大叫,“你怎么可以这么对长老?长老哪一点……”
“快扶住我。”方篱笙皱紧眉头道。
怒叔一把抱住摇摇欲坠的方篱笙,大骇:“长老,你怎么样了?”
“他死不了。”从房间背出了包袱的花著雨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就飞快地奔出了四合院,眼睁睁看着她离开,怒叔冲她背影直叫唤,“你这没良心的,长老哪一点对不起你?要这么下毒手?”
直到听不到脚步声,方篱笙才忽然推开怒叔,一收痛苦之色,已缓缓站了起来,“怒叔,她处心积虑要走,就算要拦也拦不住,让她去吧。”
见他眉清目明,掌心根本不见任何古怪之色,怒叔又是愕然,“你没事?”
方篱笙眸光投向门外挺拔的苍松,清泉般的眼瞳渐渐浸染上难以言明夜色般的黑。
良久,才听他淡淡道:“她故意激我裂她伤口,就是为了刺我一根毒针。既然她花了如此多心思,我成全她便是。”
“可是她这一去就回不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