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诞日为正日,大清早的,整府的人都出动了。上至府内的当家人老夫人、大爷,下至府内的家丁、小丫头,都早早地起身了,身着那喜庆点儿的衣服到老夫人窗户外说句吉利话,赏钱一贯。倒也没什么差异,比方说魏北悠和春阳一起去说吉祥话,那都是一贯。
主子们的谁在乎这点儿钱,就是图个吉利。下人们奖励都一样,也没什么好争的,少事端。
有时候做寿得看这家老人在家里的地位怎么样,人都说狗眼看人低,这话是有道理的。像魏老夫人这样一眯眼一扔东西能吓跪一地人的,那即使交了权,也是府里隐藏着的当家人。更何况魏老夫人头上还挂着个诰命夫人的头衔儿,压了京中多少贵妇一头,谁敢小看。
这过寿啊,有时候比那嫁娶还喜庆呢。过寿那是长辈,全家都得侍候着、精神着,那娶媳妇嫁女儿,不过就是一房的事儿,那另外的夫妻儿女露露脸也就罢了,谁管你们小家的事儿啊。
世间人说起来好笑,做的事儿一桩桩一件件都透着些古怪。你瞧那大红灯笼高高挂,你瞧那红袍子、粉红袍子、紫红袍子欢欢喜喜红一片,你瞧那嘴角露笑眼窝含春你来我往各自招待,自以为见了人间第一和睦家庭,个个贤良淑德、品性端庄。转过神来你再仔细看,红灯笼下俩婆子指指戳戳面色促狭不知出何语,华袍堆里贵妇人悉悉索索眼神乱飞谁晓打啥谜。一个手势皆含深意,柳眉稍动亦有玄机。
魏北悠站在窗前望着窗外开的极好的一株梅花,神思凝住。
没想到昨日刘姨娘说出她怀孕的消息,老夫人和父亲竟然喜极而泣。眼看着父亲用怜爱的目光看着刘紫环,而老夫人则嗔怪她不早些说出来倒叫她跟了众人一起跪拜,当即招招手让她到身边去坐。
一个拜寿,因为两个当家人对长房男孩的期待,全没了规矩。大夫人被挤到一边去,只能勉强挤出个笑脸跟众人一起道几句祝福的话。
寿礼结束的时候,大夫人被老夫人单独留了下来。魏北悠心中猜测,不外是责备大娘亲不够努力,生下她都九年了,仍没能再生个嫡子。本还不怎么放在心上,却见父亲小心翼翼地扶了刘姨娘往外走,过门槛的时候,刘姨娘抛给她一个讽刺的笑容。魏北悠心下酸痛,她早已料到会是这番情景,因那前世是见过了的。但前世的她除了陆青岚,对身边人并不十分在乎,就算见了,也与她并无太大关系。就像冬年说的那样,不知何日,小姐的心就被那狗叼去了,只剩下个空壳子。
有些牢笼若是你必然挣不月兑的,就必须因势利导,让自己过得舒坦些。魏北悠望着娘亲默默垂泪的背影,暗暗道:“娘亲,您放心,我必让您再给我生个弟弟。”
思绪回转,春阳走了过来,轻声道:“小姐,时辰到了。”
“嗯。”魏北悠默默点头。
“小姐,莫担心,只要做了春阳让你做的事情,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春阳替魏北悠正了正腰间的束带,抬头宽慰她。
“我知道,姑姑。”魏北悠微微一笑,神色淡然不惊,“我知道我该做些什么。”
魏北悠带着大小丫头到了二堂门前的时候,魏府大门口的鞭炮声已经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甚是热闹。那从府门前接待宾客的得是男子,因而此时是魏家大爷带着魏于灏站在门口和来客互揖客套。有不少的人当然是冲着魏大爷来了,一个寿辰,送些了不得的东西,笼络关系,最适宜不过。
还有些人是魏老夫人的老姐妹,也大多是朝中的贵妇。魏大爷那边略略行礼,真正接待她们的是府内的小姐,魏北悠和魏北泠。
没过多久,衣着华贵的妇人们便都到了,都互相笑着寒暄。起先过去的都是几位魏老夫人的老姐妹,魏北悠并不熟悉。不过她们都笑得一脸慈祥,对着两个小丫头也是夸得天上有地上无。魏北悠只要做出一脸的羞怯状,然后让春阳领着她们进去就好。
这些老人那都不是简单的人物,在侯门大户浸婬多年,很在乎那嫡庶之分。虽然都是一样夸赞,但相比魏北悠,对魏北泠的关注就少了许多。而且对两人的赞词也是不一样的,魏北悠是大户小姐,仪态端庄,有礼有节,魏北泠则是漂亮可爱,天真活泼。
魏北悠明白其中的道理,魏北泠却不明白,只当是被夸奖了,小脸笑得红扑扑的。
这时候从前门又走进来一位夫人,院内的人都似有如无地停了步子,目光都往这边集中。魏北悠抬头一看,从一堂走过来的这位妇人,梳的是那高贵华丽的凌云髻,发鬓间珠钗繁复华丽,一件暗朱红色的大麾随脚步款款行进间露出里面雪青色的三重衣,衣上一支海棠压四方,那一颦一笑间的大方和那通身散发出来不可直视的贵气,简直堪比那天上下凡的三圣母。
看清了那妇人看到自己时陡然散发出来的宠爱之色,魏北悠立刻抛下那些个礼仪,一路小跑,冲着那妇人怀里就扑了过去。“外婆——”魏北悠嗓音里有一些哭意。
“哎,宝儿,想外婆了吧。”那妇人笑着双臂揽住她,用手轻轻在她后背上拍抚。
众人这才知晓这看着不过三十多岁的夫人竟然是魏家嫡女的外婆,京城那个说起来谁都竖大拇指的越家老夫人。算算她的年纪,少说也将近五十了。但那毫无一丝皱纹的眼角和细腻白皙的脸,还是让在场的贵妇一时间欣羡不已。不愧是京城越家啊,老夫人竟然有这样的驻颜之术和这样逼人的贵气。
“外婆——”魏北悠眼睛湿润,她整个寿礼就盼着这一刻呢。前世她们主仆几人明明有这样的依仗,偏偏全着了那些人的道儿,不过就是因为她不亲善外婆,也不亲善舅舅。
无尽的悔意在此刻滚滚而来,偏偏还不能说出来,魏北悠也就只有那眼泪可以流了。
“宝儿,且去招待客人,我进去见见你女乃女乃和你娘亲。晚些时候外婆再跟你说话。”越老夫人拍拍她的头,指尖轻轻滑过她的脸,擦去她的眼泪,怜惜地看她一眼,就从她身边走过了。
魏北悠冲着她的背影点点头,不多时便听到内院魏老夫人一声带着喜悦的惊呼,“亲家,你来了。”
魏北悠嘴唇露了一丝笑容,望了望根本没被搭理的魏北泠,心中涌起了一丝畅快之意。
“云夫人,您怎么来了?”魏大爷惊讶的声音引起了全院人的注意,魏北悠也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难怪魏大爷那么惊讶了,这云夫人是左将军云镇的夫人。不管是传言中还是事实上,这云镇脾气都跟那得了疯病的狼狗似的,逮谁咬谁。
朝堂之上,云镇谁的面子也不吃,孤高自傲,树敌无数。但跟着云镇云大将军打过仗的都知道他既是一员猛将,也是一员悍将。上了沙场,有勇有谋,死也不退一步,只打的东虏那些狗娘养的是哭爹喊娘,一路跑云镇一路追,直追到深入东虏国三十余里,终究没让这帮孙子跑了一个。
正是这样疯狂的云大将军,恰恰甚得皇帝喜爱。想想皇帝不喜欢也不可能,那东虏国自从学会耕种织布以来,国力越发强大,军队的装备也不像先前那么简陋,并且这帮人都是凶悍民族,打仗时一个个都红了眼不要命的往前冲,若没有云镇这样的强猛大将坐镇东疆,大燕国早被铁蹄踏破,哪里还有他如今的安稳。
就因为这样,朝中大臣,京中群官对这个性子喜怒无常、嘴上无德的云镇大将军是既怕且恨,而对于京中贵妇来说,足不出户的云夫人性子冷清,不好结交,久而久之,竟没有多少人记得聚会的时候还需要请上那个孤僻寡言的云夫人。
但这云镇和他的夫人倒也令人惊叹,云镇如今已经四十过半,云夫人也只生了一个男孩,云镇却从未再纳过一房妾室,家中除了侍奉云夫人的四五个丫鬟和缝补浆洗的婆子,全是小厮,还有一些府内亲兵。嘴上说着云夫人不懂礼数不识大体,但妇人们内心总还是对这相濡以沫的两人羡慕不已。
因而也有人传言云夫人御夫有术,又说云夫人比之云镇将军更加剽悍难以驯服,那云镇想纳的小妾全被云夫人使了手段弄死了,才让云镇安分下来云云。
扯远了。
且说难得出门的云夫人竟然登了魏府,然而她并没有收到魏府的请柬,也就是说她纯属不请自来。更重要的是,这人来祝寿,没带丫头,也没带贺礼。空空两手,孑然一身不说,还冷着一张脸,像是上门要账的债主。
但魏大爷不敢跟云镇抗,当即硬着头皮把云夫人迎了进去,祈祷着魏老夫人和越老夫人能镇住这个云夫人,可莫生出什么事端来才好。
云夫人也不管周围人的眼光,身后连个跟着的丫头也没有,一路步子轻快,一直到了二堂门口,停住了。
她其实生得甚是好看,只是一双眉毛有些硬挺,破坏了整张脸的柔美感。犀利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这两个小丫头,她脸色冰冷,连一丝笑意也没有。
魏北泠早吓得瑟瑟发抖,惊慌之下竟然一个劲儿地往魏北悠身后缩。
魏北悠其实也有些战战兢兢,只是此刻母亲见了外婆,必然更加架不住事情,凡事皆落在了她的身上。她是魏府的嫡小姐,并且名声早臭,若是今日再在众目睽睽下出了丑、漏了乖,那可真是再也没有机会挽救了。
当下逼着自己作出一个有礼的笑容,抿嘴含蓄地笑,俯身行礼,朗声道:“谢云夫人到来,魏府阖家欢迎。”
云夫人眼睛眯了眯,冷意更显。
“云夫人,请随我到里面去吧,我带您去女乃女乃那里。”魏北悠一开了口,心里倒是静了下来。云夫人她前世从未见过,也自然没什么瓜葛,实际上她未必就在乎她一个小丫头,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沉默。
一时间内外的气氛有些尴尬,只让人觉得这个云夫人是闲的没事儿干,纯粹来挑事的。
魏北悠也不知该怎么去说服这个听说性子冷硬的云夫人,只得死死保持住脸上的笑容,任由对方打量自己。
“你,叫魏北悠?魏府的嫡小姐?”那云夫人开口了,声音也透着些冰寒。
“是,云夫人,小女正是魏北悠。”魏北悠点头应了,不知她要干什么。
“嗯,”云夫人点了点头,“你是怎么让云驿……呃,你不错,我很满意。”
啊?魏北悠疑惑的抬头去看,还是那张冷脸,还是那张冷眼,满意?看不出来。她对她满意干什么?不清楚。
莫名其妙的云夫人。
这时候,云夫人突然凑近她的脸,眼里快速地划过一丝狡黠,轻声伏在她耳边说:“我家小子说看上你了,我就来看看。”
啊?魏北悠以为自己看花了眼,云夫人皮子底下难道是这样的性情?她家小子,她家小子是谁啊?魏北悠默默地纠结了。突然她目光一亮,难道……难道是那天那个骑马的少年?
“我走了!”云夫人利落地丢下一句,然后在满院人的目瞪口呆中干脆地转身,以十匹马也拉不回的速度轻快地飘出了魏府的大门。
魏大爷哭笑不得,一面庆幸一面吐槽,你到底是来干嘛的啊?这么进去一圈还没见到正主儿你就急匆匆的往回走,这是赶集啊还是怎么地?
更加云里雾里的,是那被众人以同情眼光默默注视着的魏北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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