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莲生说她有话要讲,青蝉一边走着,一边等她开腔。然而两人顺着十四门的大街缓缓地踱开很远了,姬莲生却迟迟没有要开口的迹象。
青蝉冲前方幽暗昏昧的街道吐了口气,决定不再空耗下去,率先发问道:“你要说什么?”
她原本以为姬莲生或许是要说说今日发生的事,可那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完的,根本犯不着特地出来讲,而且绕了这么久还不开始,倒让青蝉猜不透姬莲生的用意了。
姬莲生听她问了,便回头:“不急,先带你去个地方。”
此时除了她们,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白鹤城内像是有夜禁,入了夜便鲜有人在街头出现。
春夜的风都带着一丝暖意,月色极清亮,青蝉不知怎么又想起了姜无忧。想两人夜行时她那近在咫尺的身影,那时候自己如果有勇气多跨一步,是不是就不会得到如今天各一方的结局?
……姜无忧在哪里?她现在在做什么?
“今天的事祝音都告诉我了。”姬莲生两鬓的辫子极好地修饰了脸型,让她英挺的气势中多了几分女子的婉约,加上放软的声调,真是再温柔没有了。
青蝉从思绪中挣月兑,讶异地瞥了姬莲生一眼——她的态度竟然会这么柔和,可如果是想要表达歉意,大可以直接说出来,卖什么关子?
……而且表达歉意不是应该对着细砂?毕竟细砂才是受害最深的人,这件事上,她青蝉从头至尾都只是个陪衬。
姬莲生微低了头,目光上扬,看着青蝉:“是我思虑不周,当初就不该安排毓含珍住在那里。……那栋宅子给知蓝很久了,我也没料到后来会是你……们住进去。”
这根本就不是住在哪里的问题——哪怕知蓝与细砂隔了十万八千里,只要两人间夹了个姬莲生,知蓝要找茬,还愁没借口?
青蝉直接打断姬莲生:“祝大人有没有告诉你知蓝与束禾起争端究竟是为了什么?”
姬莲生默了默,青蝉怀疑自己从她的脸上看到了狼狈,然而只是短短一瞬,姬莲生不疾不徐道:“这就是我想与你说的。”
青蝉表示洗耳恭听。
姬莲生却并不急着说明,只见她快走几步,停在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青蝉打量四周,这里就是很普通的一条岔道,离主街不远,两面都是高高的围墙。那扇门看着很旧,木材都斑驳了。姬莲生推开门,青蝉以为这又是她的哪处府邸,虽然疑惑,但还是在姬莲生进去之后,也跟着走了进去。
刹那间的黑暗,紧随而来的是一股潮湿而咸涩的气息。当眼前重放光明之后,青蝉几乎是不能置信地看着身处的景致——她前一刻还脚踩平地地跨进了一扇门,后一刻怎么会在甲板之上?
硕大浑圆的月亮近得唾手可得,船身飘摇,波浪此起彼伏。青蝉奔到船舷处,伸手往下探,冰凉的海水从她指尖穿梭而过,触觉竟然真实得可怕。
“怎么回事?”青蝉回身,她知道这是在白鹤城,她们不可能跨过一扇门就到达了海上,唯一的解释只会是姬莲生动了手脚。
姬莲生随意坐下,竖指比在唇边:“嘘……”
青蝉且惊且喜,按捺着也坐下来。她闭上双眼深吸了口气,从她出生就始终伴随着她的这种属于海洋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她在海上,宸娘、端木、细砂……
青蝉睁开眼,发现姬莲生正注视着自己,两人四目相对,半晌没有言语。
“我想你会喜欢的。”姬莲生打破沉默,嘴边漾开一个弧度很小的含蓄的笑容。她站起来,倚着栏杆,张开手指比了比月亮。她五指修|长,背着光的身影,轮廓十分优雅。
“青蝉”,她轻轻说着,“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将这里一直维持下去。”
张开的手指在虚空里弹了几下,月光暗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从姬莲生指尖流泻而出的光芒,那光芒聚成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圆形光圈,在半空中或上或下地浮动起来。
五光十色,灼灼生辉……光圈一个接着一个,集成一串流动的白练,沿着青蝉头顶上空的轨迹转动。青蝉内心震动不已,她抬了手去戳,光圈“啵”的一下裂开来,变作更多更小的珠子,“哗啦啦”地散在甲板上。
青蝉俯腰去拾,拾到一手发光的夜明珠。
姬莲生的声音传过来:“云红袖忌惮我,我知道自己的府里有她的眼线,只是一贯不去计较罢了。知蓝也一样,云红袖把她塞给我,我就收下了。不接受知蓝,还会有源源不断的知红知鸀知黄被安排进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我接受知蓝,并不代表我真的在乎,或者需要她。”
青蝉闻声,从夜明珠上移开视线,茫茫然地看向姬莲生。却见姬莲生抿了抿唇,道:“这方面我很节制,就是知蓝,也已经很久没碰过了。”
青蝉开始不明白姬莲生想说什么,可等她把这句话说出口,青蝉的脸上立刻烧红起来。
她未经人事,但在船上时毕竟有过耳闻,姬莲生说得那么坦白与露|骨,她再反应不过来也未免太迟钝了!……可姬莲生莫名其妙为什么要说这个啊?谁要听她的床笫之事!
看青蝉脸颊飞红,姬莲生不禁也觉到一丝尴尬:“……府里的眼线已经被我处理了,知蓝那边也都禁了足,稍后我随你一道回去,向细砂赔个不是……但知蓝也好,细砂也罢,都没有为了我争风吃醋的必要,我并不会钟情于她们中的哪一位。”
到底还是这样的,感情是最强迫不得的东西,也并不是付出了就一定会有回报……青蝉黯然地看着海水,待脸上的热度退去了,她看着姬莲生:“细砂真的不行吗?”
姬莲生垂头不语,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后,她靠近过来,吐字的气息就在青蝉耳畔:“我最近确实对一个人颇为上心,但那个人并不是细砂。”
青蝉听了,淡淡的:“我知道了。”
姬莲生愣了愣,反问:“你知道了?”
青蝉:“既然你说不出口,我会把你的话转告细砂。其实你也不必再特地回去见她,你不接受她,就不要再给她任何温柔的假象。虽然我这么说可能有些越俎代庖,但这是为她好,长痛不如短痛。……当然如果你要去见她,我也不会阻止,她应该是想见你的?”
姬莲生:“……”
青蝉再次深吸了口气:“现在带我离开这里吧。”
她不说喜欢这里,也不说想要一直维持下去,言外之意就是不喜欢了,哪怕有过片刻的惊喜,也终究不会领这个情。她只把今夜所见当做是传话所得的优待,其他根本不做多想。
姬莲生直盯着青蝉看了好一会儿,末了侧过头,隐隐笑了。她早该料到的,会是这样的局面。
两人重新站在街头,姬莲生表示要随她一道回去,青蝉也如前所说的,没有阻止她。她以为她是要去探看细砂,可谁知姬莲生走到宅门外便停下了脚步,不再往前,反而道起别来:“回去早点歇吧。”
青蝉:“你不去见她?”
姬莲生摇摇头,转身走了几步,又折过来:“青蝉。”
青蝉正待进门,听她喊自己的名字,便回过身。
姬莲生:“你不好奇……吸引我的那个人是谁吗?”
檐下灯光昏黄,姬莲生站在半是黑暗半是光明的地方,可哪怕她的容颜有些模糊了,可那种强大的存在感,依然令人难以忽视。
青蝉不知是谁那么倒霉以至于得到了姬莲生的青睐,可对方这么严肃地问出来,她倒不好太泼人冷水,只是扶了门,敷衍地问她:“谁?”
姬莲生往前迈了半步,彻底从黑暗中走出来。她周身都笼罩进昏黄的灯光里,浅色外袍,犹如暗夜萤火,淡淡地发出光亮。
“姬大人。”
就在姬莲生准备开口的时候,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突然响起。青蝉看着来人,等对方开了口,她才想起她是云红袖殿中的婢女,上次去主殿的时候,她为自己引过路。
“城主让奴婢连夜将这个送还姬大人。”
青蝉顺势往婢女手中的托盘上看去,那上面盛着一堆……琉璃碎片?云红袖这是什么用意?
姬莲生收到这一堆碎片,可能心情也不是太好,拧着眉把托盘接过来,对婢女道:“你去转告城主,这盏灯碎便碎了,若是城主喜爱,大不了我再去蘀她寻,要多少便寻多少,届时她要摔要砸,也总能痛快了。”
婢女行了个礼,走了。
青蝉:“……”
“不过是在警告我今日动了她的人而已。”姬莲生话头被打断,便也没再继续,言辞间隐有叮嘱的意思:“城主有些小性子,你与细砂近来尽量不要离开十四门,其他交给我就好。”
青蝉陡然意识到自己和细砂无意间搅进了姬莲生与云红袖角力的战局中,不过以姬莲生笃定的态度,她们应该不至于深陷囫囵,只是心里总归不太痛快。
姬莲生一时也不知要说什么好,两人又是沉默,直到谢眠风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你们两人道个别,需要道那么久吗?”
姬莲生:“……”
青蝉:“……”
谢眠风又嘟囔了句什么,声音渐渐远了。两人之间的沉默被冲走,青蝉推了门:“我进去了,姬大人也请回吧。”
青蝉进了门,直行至回廊,转头看的时候,姬莲生已经离开了。其实在她看到婢女捧着那堆琉璃碎片出现的时候就已经回忆起了与姜无忧一起过的那个上元节,在酒楼外面见到过一盏华美无比的八宝翡翠琉璃灯,那灯上的花纹,与盘中碎片上的十分相似。她只是不太能够相信,姬莲生就是得到琉璃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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