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的雨水滑落进眼睛,满是泥泞的山林中,夏殇不知撞了多少次、摔了多少次,全身瘀伤,骨头的每一寸都在泛疼,整个人像是从泥浆中捞出来的一样。他实在顾不得身旁的事了,凭着闪电偶尔划过时的光亮,艰难地辨认清方向,拉住方孝在漆黑的林中逃命。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寺庙中那群凡人一个个被残杀的景象,成了逼迫夏殇支撑下去的无形动力,即便他的体力已透支到极限,双腿失去了知觉,还是不停地往山下逃去,速度未见半分迟缓。
夏殇很清楚如果现在不尽可能离寺庙远些,那仙人一个腾云驾雾或许就足以追上他们。
狂奔了良久,后面一股力道猛地拽住了夏殇,他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差点摔倒。
“方孝,你搞什么鬼!”被惊吓到了的夏殇愤恨地转身怒骂。
方孝似乎已经从惊吓中,恢复了神智,茫然道:“我记起来了,你是打劫我的那个蒙面人……”
“你拉住我就为了这个,拜托这件事迟点再说,我们现在是逃命!多停留一刻,都会被那毒妇追上!快走吧!”夏殇强忍住怒气,重新抓住书生的手臂,用力一拉,他竟纹丝未动。
夏殇无奈轻叹口气,苦着脸赔罪道:“大哥对不起,打劫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钱袋和里面的钱我分文不动的还给你,行么!不然,你现在就和我一块儿去衙门,立马报官,把我抓起来。”
“那算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娘,对不起你全家。祖宗,走吧!”夏殇双手合十不住鞠躬道歉,焦急地劝阻他离开。
方孝仍是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夏殇脸色铁青,怒火似汪洋大海在胸中翻腾,生平从未如此真诚的低声下气哀求人,难得大发善心,决定要救人一命,对方竟还三番五次拒绝他。
“方孝,别给脸不要脸!惹火了我,现在就一脚把你踹下山,滚下去运气好的话,最多缺胳膊断腿,总比死在这好!”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方孝咳嗽不断,嘴角亦流出一丝鲜血,身体摇摇欲坠。
夏殇大惊急忙上前扶住他,此刻靠近了他,才发现他的面容呈现出不正常的潮红色,夏殇可不会天真地认为那是发烧引起的。
“糟糕,难道是中了那妖妇在寺庙外布下的毒,现在毒发了。天呐!这鬼地方我要去哪找大夫救你?”夏殇慌了手脚,在原地像只野山猴似的上蹿下跳,完全没有发现症结所在。
心细若方孝这种书生,又怎么会没有看出,他艰难地拉住夏殇:“别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了,告诉我身体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不舒服?没有啊,我身子骨向来好着呢,吃嘛嘛香,干嘛这么问我?”话才出口,夏殇发现了不对劲,他试探着询问道:“好像我和你一块冲出寺庙,也应该中了毒才对,为什么我没事?”
“我不是那两个仙人,怎生会知缘由,但显然你并无丝毫中毒迹象。既然如此帮我个忙,三年后去杏花村找外婆,谎称我科举及地,在京中公务繁忙不能去看她。”说着方孝又咳出些许血。
他无力地掏出怀中仅剩的钱,嘱咐道:“把绣有御马奔驰图的钱袋和银子交给她,莫要说出真相。走吧,我命不久矣,但尚可为你拖延些许时间,你要记得此事,这是你欠我的!”
夏殇能够感受到他目光中的无尽悲伤,那是心愿未成、惦念心中亲人,不忍离去的哀伤。
成仙路注定了只属于少数人,入朝为官还是有着莫大的吸引力。古来多少士子,为了那科举及地,高中状元,付出一生,又有多少因名落孙山,而疯癫成狂。《儒林外史》那一回五十四岁的范进中举喜极而疯,就是对历代许多儒生最好的写照,将一辈子压在科举上,岂不是最大的悲剧。
一登龙门身价百倍,能够破茧成蝶自是无比璀璨,可更多的是死在那厚茧之中,永远无挣月兑束缚之日,穷其一生浪费在科举上。
那少部分成蝶之人,却又有多少为百姓着想,是个清如水、明如镜的父母官。方孝有些不同,他不单单是为了理想去考功名、更是为了至亲,无人知晓方孝是否会如他所说成为一个好官,但此时此地,夏殇唯一能肯定的就是他必定是个至孝之人。
心中有种莫名的情绪在蔓延,夏殇说不出来只觉得胸口被堵住,酸涩的感觉挥之不去。方孝仅仅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家中有等待着他的亲人,心中有无限理想和抱负,本不该死在这荒山野岭,若非自己抢了方孝的钱,以致他为节省路费而漏夜赶路,或许便不会来到这寺庙,遇上这场杀劫。
泪水大颗地滑落,混合着雨水,让人分不清哪些是泪、哪些是雨,又或者两者皆是泪,不过一种从眼眶滑落,另一种则自苍天滴落。
夏殇下意识握紧双拳,咬着牙拼命摇头道:“不去!有话自己告诉你外婆,现在立即跟我走,下了山就可以找到大夫救你的,跟我走!”
“不成,你必须答应我!若不去外婆会担心的,答应我会去找她,答应我啊!”方孝死命地抓着夏殇的手臂,只听得骨头被捏得咯咯直响的声音。
“好……我答应你,我答应你,那现在我们赶紧下山吧。”
方孝的双眼开始模糊不清,他努力地望向夏殇,依稀只看见一个人影,他清楚毒气已经扩散到头部,很快就会彻底失明,他狠下心一把推倒夏殇。
“你这个蠢材怎么还不懂!这荒郊野岭哪里去寻大夫?就算当真赶得及下山找到大夫,仙人的毒,凡间的大夫如何解?你给我滚,若不是你,我怎么会死!滚!”方孝一指下山之路,怒目而视面前那影影绰绰的人影,指骂道。
夏殇心底清楚方孝说的是事实,就算找到大夫,也根本没有一丝可能救得了他,这是仙人的毒,凡人解不了。最好的方法就是立刻离开,让方孝这个将死之人去拖延时间,或许才有一线生机,否则两个人都会死在此地。
如此一来,夏殇的心却更加烦乱暴躁。从前,他一直觉得武侠小说中,那些所谓的大侠婆婆妈妈,舍命去救一个陌生人,而不顾自己的亲人会否伤心,不顾及更多人的性命会否被拖累,是愚蠢的行为,所以他情愿喜欢书中的那些反派,也不会去支持所谓的大侠。
夏殇甚至自信如果他遇到这种事,必然能够当机立断,不会被感情影响,当此刻所有的事真切地摆在他面前时,才发现人命的抉择原来如此沉重,难以背负。
他,担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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