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务挺准备了大量的羊酒犒军,远道而来的唐军将士无不欢喜。等待将军们的当然也会是一场丰盛而热情的接风洗尘宴,众将开怀畅饮非常尽兴。
几杯酒水下杯,薛绍的头脑比平常更为清醒与敏锐。
环顾宴席上的众将,他发现裴行俭的这一次用人除了大胆启用新人,还有另外一个细节特别耐人寻味——他派来的这些将军包括此前就在这里的程务挺与薛楚玉,全都或多或少的跟自己有些交情。而且他们大多不是军的“大牌”,也就只有恶来程务挺和右羽林卫将军张虔勖的资格较老、辈份略高。
但是程务挺曾在朔州攻防战时和薛绍结下了生死之交,同时欠下了薛绍若大的一份人情;张虔勖则是在皇家御林军里当职的人,最大的特点就是“懂事”,而且他对薛绍的来路根底是知之甚详。再者,张虔勖饱受同级别的左羽林卫将军李尚旦的欺压活得像孙一样,一直敢怒不敢言。从某种意义上讲,张虔勖和薛绍也可算是“同一个战壕里”的袍泽。
那么显而易见,这样的一群将军围在薛绍这个行军长史的身边共事,很容易就能形成以薛绍为核心的军事指挥心,不会还有人结成第二股势力出面反对与对抗薛绍。
将帅同心唯令是从,这才是兵法上的取胜之道。
再者黑沙共事之后,这些将军也就很容易养成听命于薛绍的习惯。换句话说,薛绍以后再要驾驭和指挥他们,可就不难了!
看出了裴行俭在人事安排上的深远用意,薛绍不禁心生感叹:为了我这个刚入门的学生,为了大唐的军队和未来,裴公真是用心良苦!
按照薛绍的意见,程务挺给阿史那伏念安排了一个隐密的住处,在辎重营房旁边扎了个帐篷让他住下。薛绍带上吴铭与郭安也一同住了进去。
只不过薛绍第一次接见伏念的地方并非是帐篷里,而是将他带到了埃屯特勤的坟墓前。
“这里面埋的是谁?”没有寒暄,伏念开口就问道。
“阿史德埃屯。”薛绍答道。
伏念眉头一皱表情微变,大概已是猜了七八分。
“想知道于都今山的现状吗?”薛绍淡淡的道。
伏念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不必说了。你们赢了。”
薛绍微然一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
“我想问一句,我们阿史那汗族的公主呢?”伏念问道。
薛绍嘴角微微一扬,“这不是你现在应该关心的。”
“那我还能关心什么?”伏念仿佛有点万念俱灰的意思。
“如此看来,我还是有必要告诉你一些真相。”薛绍冷冷的一笑,说道,“阿史德温傅父自相残杀,双双陨命。于都今山群龙无首诸雄相争,目前正陷入混战之。黑沙十万雄兵枕戈待旦,只待时机一到我一声令下,踏平于都今山易如反掌。无论是阿史那氏还是阿史德氏、仰或是姓铁勒、但凡一切参与过反叛大唐的草原部族,尽皆面临灭顶之灾——这,才是你现在应该考虑和关心的!”
“说吧,你想让我怎么样?”伏念双眉紧拧,口气当不乏妥协与任人摆布的意味。
“我想让你成为,名正言顺的草原可汗。”薛绍说道。
伏念愕然,“你说什么?”
“我相信你已经听清楚了。”
“……”伏念连眨了好几下眼睛,“薛将军,这件事情可能不是你能做得了主的。”
“没错,我是做不了主。”薛绍说道,“适才我的话里也表达过这一层意思了,是我‘想’,而不是我‘会’或者我‘能’!”
伏念苦笑一声,“薛将军才高八斗,我自叹弗如。因此,薛将军也就不用再对我咬嚼字了。”
“我没有咬嚼字,我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薛绍说道,“我希望你能劝降与聚拢于都今山的叛乱部族,从而结束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事成之后,我会向圣上与朝廷进言,封你为可汗或者郡王。”
伏念呵呵的一笑,“就像当年的颉利那样,做一个永远回不了草原的可汗,和一个永远离开不了长安的郡王,对么?”
“大抵如此。”薛绍平静的答道,“这并不出乎你的预料之外,难道不是么?”
“好吧……这大概也是我预料之最好的结果了。”伏念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薛将军,请你现在就派人送我去于都今山吧!”
“不着急,再等一段日。”薛绍淡然道。
伏念眉头一皱,“为何还要等?”
薛绍表情淡漠不动声色,也没有回答。
伏念稍后寻思,愕然一怔神色有变,“莫非,你想让于都今山的草原部族继续内斗下去?莫非,你和黑沙的十万唐军都在等着坐收渔翁之利,仍要发动一次清剿战争?”
薛绍呵呵一笑仍是没有回答,心想,不把你们这一拨叛军的有生力量打掉,不让你们发自内心深处的感觉到恐惧、在沉睡也要被噩梦惊醒,不让你们从此后悔与大唐为敌——我岂能善罢干休!!
有时候,沉默也就是一种表态。
伏念何等精明的人,这时心已然明白了薛绍的意图。
“薛将军,你这样做是得不偿失的!”伏念连忙说道,“大唐以仁孝治天下,现在这时候你应该在草原之上广施仁义,不能再行征伐与杀戮。如果你真对于都今山发动起一场大规模的战争,那势必加深大唐与草原部族之间仇恨,和平将会极难争取。”
“你错了。”薛绍的反应出乎伏念意料之外的平静,他说道,“五十年来,大唐一直以仁孝治原,也同样以仁孝治草原。可是结果呢?”
“薛将军,近年来唐朝屡在草原征兵远征,十去不归,再加上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官吏仗势欺人草原人不堪其辱,这才有了今天的局面。”伏念急切的争辩道,“要想结束眼前这一场战争,还是要行王道之举。霸道杀伐,只会引起更大的风波!”
“我的看法刚好与你相反。所谓的征用兵夫、苛捐杂税与官吏不肖,虽也属实,但并非如你夸大其辞的那样严重,至还还没有达官逼民反的程度。你以此做为谋反的借口——牵强!”薛绍义正辞严。
伏念深吸了一口气,“那你如何解释草原上先后爆发的两次战争?若非人心所向,每次参战的草原兵力都多达十万以上规模?”
“很好解释。”薛绍冷冷一笑,说道:“在我看来,大唐针对归顺异族采取的宽松羁縻自治政策,只能是开国之初的权宜之计,已经不适合现在的局势。突厥归顺大唐已有五十年,如今再又复叛,正是因为宽松的羁縻政策养出了你们这些突厥贵族的复国野心。天下哪有完美的王朝,百姓与官府之间滋生矛盾那是正常之事,历朝历代从未断绝。但是你们这些食君之禄的部落酋长非但不加以调解,反而任凭野心不停的驱使你们,为了一己私利在大唐朝廷与草原百姓之间挑拨离间。你们利用草原百姓对官府的一些怨愤,夸大其辞煽风点火,接连发动叛乱。眼下,你们就像是一个娇生惯养的逆,越是宠溺越是惯坏到最后任何道理都已是讲不通。那么,就该是到了让棍棒出孝的时候了!”
伏念的脸皮连着抽筋,几口急气喷出胡都吹得翘了起来,喃喃道:“在你看来,我们就是唐朝娇生惯养的……逆?”
薛绍笑了一笑,“我这个比方难道还不够生动吗?”
旁边的吴铭和郭安听着都笑了起来,一同道:“极其生动。”
伏念倒是沉得住气,他深呼吸了两口,说道:“薛将军,我想问一句——这是大唐朝廷的意思么?”
薛绍淡漠的微然一笑,“很遗憾,这也不是你应该关心的。”
“……”伏念无语了。同时,脑里面也彻底的清醒了。
现在,摆在伏念眼前的事实已经很明显,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弱者面临强权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权益可言,更没有什么争辩的资格。
那么现在伏念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的让草原上少死一些人。那样,他因为发动这一次叛乱而造成的罪孽,或许能够稍有减轻。
薛绍留给伏念发挥的余地,也就仅此而已了。
“成王败寇,我别无选择,也无话可说了。”伏念仰着头来眯起眼睛看着遥远的远方,夕阳如血,千里草原。
薛绍点了点头,“我相信你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伏念仰天长叹一声,突然扑腾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高举喃喃而道:“我的家园,我的部族,我的同胞……尽皆,毁于我手!”
薛绍闻言扭头一看,伏念居然闭上了眼睛,发出了抽泣之声。
薛绍不由得想到,这一刻伏念的心,是否有了一种类似于“亡国之君”的觉悟?现在看来伏念至少有一个优点,他没有把眼前这一切失败的责任,归咎到别人的身上,或是用客观原因来加以推卸。
片刻后。
“我们该回去了。”薛绍在伏念身后说道。
伏念这位历经风浪的草原枭雄慢慢的爬了起来,长久的凝视薛绍,说道:“裴闻喜说得没错,你的确是未来几十年里,所有草原部族的噩梦。”
薛绍微然一笑,对伏念说道,“那么今天我要补充一句,是所有心怀叵测敢于谋逆与反叛的草原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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