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后来的事情并不是像预先替他们两人安排好的那样,当我在夜晚来到石湖边时,他们两人就早早地在湖边某地等我了,在随后的交谈中,我知道他们两人瞒着我,溜到姑苏城里去看了看,只是在城里发生的不少事情,凭他们两人的经验是不能够理解的。
我这次是骑了一辆自行车来到石湖边的,我在傍晚时分出城,一路紧骑慢骑,花了一些时间,才骑到石湖边。我刚到湖边某地,吱咛鬼就从一堆草丛中跳将出来,跳出来以后,便对我大叫一声,模样像古时候的绿林强盗。
我被吓了一下,急忙停了自行车,从车上跳下来,睁眼看前面出声处,才知道是那个短命的吱咛鬼站在那儿,我骂道,你这个死鬼,现在天上还有点亮光,月亮、星星还没有从黑云深处钻出来,你就这样大胆,敢出来拦路抢劫做强盗?
吱咛鬼是跳在湖边一块岩石上对我大声叫喊的,所以我远远望他,觉得他的形象既显得高大,又显得渺小,因为借了脚底下那块岩石,可以垫高吱咛鬼的身子,这样他人就比平时高出了许多,但我的眼光若是往下移,把吱咛鬼同下面巨大的岩石相比,就觉得吱咛鬼是个身子短小的人,像舞台上的小丑,比较难看。
吱咛鬼弯身一跳,从岩石上跳下来,脸上堆满笑容,对我说,潘先生,我和我先生在这儿等你已有好长时间了,你来晚了。
我说,我从城里骑自行车赶过来,路又长,路又不好走,特别是城里的街道,那儿人多得不得了,热闹。
老鬼曹这时也出现了,他的所有动作都要比吱咛鬼慢一些,可能他是吱咛鬼的先生,做先生的是要稳重一点。
我从姑苏城里出来,来到石湖边某地,与两个鬼怪见面。为什么一定要说某地呢?是为了保密,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会在石湖边与两个鬼怪人物见面、接触,让别人知道了这事情,我便会有相当大的危险。
我们三人就在那块岩石旁坐下,我坐在上首,两个鬼怪坐在我下首。
我说,今天是你们两人来姑苏的第二天。
不是第二天,是第二个夜晚。吱咛鬼对我说。
对,对,是第二个夜晚,我们阳间之人都习惯把时间说成第几天,没人会说第几晚的。
也对。
肯定对。
当然是对的。
潘先生还会有不对的地方?
没有,没有,他都是对的。
他要是错了,那么我们两人就亏了,我们两人既然跟了他来到这儿,他不对也是对的,不然我们两人是会痛苦的,对不对,潘先生?
我听他们两人一句接一句拿我寻开心,便闭了嘴不说话,我想他们两人在yin间呆的时间太长了,现在就让他们乐一乐吧。
这时,天上的月亮出来了,星星也开始放光,星月之光照得石湖边的景象时远时近,一不小心,这些景象似乎就会碰到人的脸上来。
老鬼曹沉闷了许久,这会儿才开了腔,他一开腔,便与众不同,潘先生,老鬼曹说,在你没来湖边之前,我和吱咛鬼两人已经去姑苏城里兜了一圈。
你们……我大吃一惊,你们两个鬼东西,不听我的话,竟敢不跟我打招呼,不经过我同意,私自溜进城里去兜圈子,你们……我气得连续向底下的岩石拍击,直到手上感到痛才停下来。我最后对他们两人说,你们这样做,是很危险的。
对呀,老鬼曹连忙说,我也这样认为,但不是我们不行,而是你们姑苏城不行,我和吱咛鬼在城里看到了许多新鲜的东西,我们不懂这些东西,想问问你潘先生,这事给闹的,在街道两边怎么会尽是那种大大的纸片……
不是纸片,是纸头。吱咛鬼说。
应该叫纸张,这样才能显示出纸头的大小来,老鬼曹说,街道两边都是纸张。
这也不对,吱咛鬼说,先生,不是这样表达的,应该说贴,在街道两边贴满了纸张,在纸张上还写有字,有的纸张上没写字,但却画着一幅幅画,画上的人长得全都不好看,上子失了比例,世上没人会那样去长自己的身子的,肯定是画画的人弄错了尺寸。
我听到这儿,明白了,两个鬼怪其实是看见了满街满巷贴着的大字报和漫画。
那是什么呀,潘先生?老鬼曹问我。
我说,那是“文革”。
什么?
“文革”。
什么“文革”?
“文革”。我说。
不会吧,老鬼曹说,世上只有皮革,没听说过有什么“文革”的,字怎么写?
什么?我说。
你说那东西是“文革”,那么字怎么写?老鬼曹非要问清楚不可。
我没办法,只得离开岩石,去附近沙地上,用手指写下“文革”两字。
两个鬼怪全离开岩石,借着月光,低头在沙地上看我写下“文革”两字。
这是什么意思?吱咛鬼问我。
我不回答,我不好回答。其实我也是能够回答的,这要看事态发展,到了非回答不可的时候,我也能回答这两个鬼怪的。
哈哈哈,老鬼曹突然笑起来,“文革”?没有没有,不会有不会有,从来就没有这种东西的,我只知道这“革”就是指皮革,是动物的皮,比如猪皮,被处理好了,就成皮革了。
我瞪大眼睛,说,你的意思是说,“文革”是猪皮?
是皮革。老鬼曹说。
“文革”是猪的皮革?我说,眼睛瞪得更大。
不是这个意思,世上没有潘先生所说的那种东西,没有“文革”,只有皮革,比如猪皮就是一种皮革,老鬼曹说着,回到岩石上坐下来。
我皱着眉头,说,是皮革?是猪皮做成的东西?“文革”难不成是那种东西?这倒好玩了,他们没听说过“文革”,我更是没听说过“文革”就是用猪皮来做成的,嘿,这两个鬼怪,说话倒也有一趣,只是不知道这两个鬼怪所说的意思对不对?他们自然好说话,可我潘小纯就不能像他们那样去城里说这种话,我要是跑到城里去跟人说了这一新发现,那么,我……还有好呵?我看看四周情况,安全,绝对安全,亏得我想事周全,把自己与鬼怪的见面地点放在人迹罕见的石湖边,不,不对,不是人迹罕见,是人迹不多,独钓寒江雪,就是这个意思。
“文革”?吱咛鬼一个人在说,“文革”?它是什么东西?
老鬼曹对吱咛鬼说,不应该用“它”这个字的,应该用“他”,跟人一样。
为什么?吱咛鬼问。
你是瞎子呵?你没看见城里都是人呵?都是那些人在弄“文革”。
吱咛鬼不服老鬼曹说的,先生,你也有不对的地方,弄?什么是弄?你当“文革”是你床上的女人呵,可以被你弄的?你那只干**还能把城里那些正在弄“文革”的人都弄上一遍?
老鬼曹笑起来,说,你自己也说弄了,你也想弄城里那些正在弄“文革”的人了,嘿,也是有野心哪。
哪里呵?吱咛鬼说,要弄城里那些人,光凭我们两个人是远远不够的,真要把他们全都弄上一遍,那非得把我们在beijing香山脚下的鬼朋友都招了来,让他们都来姑苏城,这样一对一,就可以把城里那些脑子不清楚的人都弄服帖了。
一对一?老鬼曹说,我们在beijing香山脚下有那么多人吗?
不是人,是鬼,跟我们两人一样,吱咛鬼说,嘿,对了,吱咛鬼问我,你们家乡在弄“文革”,beijing香山脚下怎么不在弄呢?
对呀。老鬼曹也说。
我顿了顿,说,可能是你们那儿那座树林的位置处得比较偏僻,树林里又有大量坟墓、大量鬼魂,香山脚下的人不敢去树林里胡闹吧。
是这样呵,老鬼曹说,那还不如让姑苏城也变成坟墓好了,都变成了坟墓,他们就没胆量在姑苏城里弄“文革”了。
“文革”是猪皮?我仍然不敢想像,我仍是心有余悸,但有一条,我得紧记,回城里以后,可不敢这样说,不然就是反……
你说什么?老鬼曹问我,什么反?
后面还有。我说。
还有什么?
革命。
什么?
加起来就是反革命。
什么反革命?
说“文革”坏话的人就是反革命。
吱咛鬼在地上一跳,两跳,说,我跳了两跳,我是反革命。
我说,你在地上跳,这还不是反革命。
那么怎样才能成为反革命呢?吱咛鬼问。
我说,当许多人都在弄“文革”的时候,你一个人跳出来反对,那你就是反革命了。
潘先生,老鬼曹说,你刚才不是说在地上跳不是反革命吗?这会儿怎么又说一个人跳出来就是反革命了?
我直摇头,这不一样,这个跳与那个跳不一样,这个跳不是反革命,那个跳就是反革命。
怎么这么复杂呢?老鬼曹不懂了。
我说,跳也要有跳的方案。
不对了,这次潘先生说得不对了。老鬼曹说。
是跳的方法。吱咛鬼说。
我朝他们两人看看,昏头了,这“文革”是猪皮,这个说法本身就容易让人昏头,特别是像我这样一个人,本身对“文革”不懂,不理解,现在再加上他们两人来跟我胡闹,我怎么也没法跟他们两人讲清楚“文革”的事情了。
好,就这样说定了,潘先生所说的“文革”,其实就是猪皮,老鬼曹说,你们两人同意不同意?
同意。吱咛鬼回得快。
我没了退路,也只得跟上去说,同意。
同意。
同意。
同意。
同意。
同意。
同意。
石湖边响起了一片“同意”的呼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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