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鬼记 毁了一盏阴阳通景灯 15

作者 : 潘小纯

我这会儿坐在岩石上感到底下很热,因为我已经连续几次没弄明白是谁说了上面几句话,我的脑子不够使,连带我的也感到了难为情,所以要热要红,这可是脸红哪。

我闻到葵花子的香味,我寻着香味望去,看见吱咛鬼正在吃着什么东西,他在吃葵花子?我问吱咛鬼,你喜欢吃葵花子?

吱咛鬼停了嘴里的咀嚼,对我点头,并问,潘先生喜欢吃什么?

红烧肉,是红烧猪肉。

老土,土包子。吱咛鬼说。

我说,这个东西补脑子。

狗屁,老鬼曹说,没文化,谁说吃红烧肉能够补脑子的?

我说,听别人说的。

多吃红烧肉只会得病,脂肪那么多,吃它干吗?吱咛鬼说着,给我递来了自己手上的葵花子,并说,吃葵花子没大错。

我接过葵花子,放一粒在嘴里试试味道,不错,是葵花子,而且连葵花子外面的壳也被剥去了,只要直接吃就行了。

我吃着无壳的葵花子,吱咛鬼也在吃。他这会儿靠在我身上,吃一颗葵花子,朝我看一眼,隔了一会儿,他对我说,我先生正坐在那儿发着呆呢。

我转头去看老鬼曹,果然,他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神情呆滞。

我问吱咛鬼,你先生出生在清朝哪一年?

你不是知道了吗?

我说,我怎么会知道?

你一点都不知道?你骗人,你不知道,怎会老是去beijing香山脚下那座树林里同我先生见面?

我不知道。

我先生的墓碑上不是写清楚了吗?

我……我从来没把那块墓碑仔细瞧过。

不会吧,潘先生?你别骗我吱咛鬼了。

我说,我是知道一点,但不全。

吱咛鬼笑笑,说,潘先生,你就是鬼,比我们做鬼的还要鬼,我先生出生在盛世,但也死在盛世。

冤,冤,生在盛世,就不应该死在盛世,他又要生在盛世,又要死在盛世,这盛世对他来说,不是很不行吗?

不行吗?吱咛鬼说,我先生出生在乾龙盛世,也死在乾龙盛世,我先生他命短,活了短短几十年。

具有讽刺意味。

什么?吱咛鬼不懂我说的话。

我说,他既然是出生在盛世,就不应该活得那么短,早早就死了,而且还是死在了乾龙本朝,死在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康乾盛世。

不对,不对,这样也太长了,康乾之间隔了多好年,不光我先生活不了那么长时间,谁都活不了那么长时间,潘先生,你对生命的要求太高了,没人能做得到。

我看着坐在那儿发呆的老鬼曹,对吱咛鬼说,即使是那样,也不要生在乾龙朝,死在乾龙朝吧?我也不是那个意思,我没让你先生从康熙朝一直活到乾龙朝。

吱咛鬼把所有葵花子吞进嘴里,吞进嘴里后,才问我,潘先生,你要不要再吃一点?说着,就把几粒葵花子从嘴里吐出来,吐在手上,要我去接。

我借着月光,细看吱咛鬼手上那几粒葵花子,恶心,在葵花子上面粘了不少吱咛鬼嘴里的口水,我说,你这个死鬼,倒是会寒碜人,说罢,把吱咛鬼捧着葵花子的手一推,把葵花子全部弄翻在地上。

吱咛鬼叫起来,潘先生,你太出格了,我好心好意省下来给你吃,你不要不说,还把我的葵花子弄掉了不少。

哪有?我说,就几粒东西,你舍不得,可以去地上拣么。

嘿,这个吱咛鬼,听我这样说,竟然真的低头去地上找那几粒葵花子,找到了,就伸出长舌头,把地上的葵花子一粒粒舌忝进嘴里吃起来。

恶心,我说,到底是鬼怪,跟我们阳间之人不一样。

吱咛鬼抬起身子,坐下,对我说,我先生出生在乾龙朝,死在乾龙朝,潘先生,你知道我出生在什么朝,死在什么朝吗?

晚,你比你先生要晚。

我也记不清了,我好像是出生在光绪朝,死在同治朝。

狗屁,你弄颠倒了,同治在前,光绪在后。

那就是生在光绪朝,死在光绪后面的朝代。

你死在民国?我问。

不是,这肯定不是,因为我小时候都穿清朝人的衣服,死后也穿清朝人的衣服,这我倒记得清楚。

那么你死在宣统年间?

那是什么朝代?那是明代吗?

你呵你,越弄越错了,这一下子错到明代去了,比刚才错得更厉害。

我是不懂什么历史的。

你也太不像话了,自己出生在啥时都弄不清楚,你不会去看看你的那块墓碑吗?

我的碑儿不见了,被人挖走了。

为什么人家要挖你的碑儿?

人家要造房子,没大石头,就选了我的碑儿去造房子,我们beijing人都这样,连长城上的青砖,beijing人都要去弄来放在自己家里,一有机会,就用挖来的长城青砖造自己的房子,损。

我骂道,你们beijing人真不是东西,连长城上的东西也要偷回家去,畜生不如。

嘿,潘先生,你别借着这事儿骂我们beijing人哪。

我这时听见老鬼曹在那儿低声说着什么话。

吱咛鬼猜到了我的心思,说,潘先生是不是听不清我先生在说什么话?他没事时老要说这么一句话,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我暗想,这可是《红楼梦》里的话呵,老鬼曹生在乾龙朝,那时候可能还没有《红楼梦》的印刷本,只有手抄本,而且可能还是八十回版本的那种,虽然书没被写完,但它倒是曹雪芹亲笔写成的正版《红楼梦》,没掺半点假,嘿,老鬼曹在这事上倒能占了优势,有机会,要与他多谈谈这事。

老鬼曹停了发呆,慢慢走到另一处地方去了。

我看着老鬼曹远去的背影,问吱咛鬼老鬼曹来到这儿后的具体情景。

有什么好说的?吱咛鬼说,我先生每到一个新地方,都要先把周围环境熟悉起来,以前在beijing香山那儿也是这样,先要把香山周围地区看个遍。

你们不是原来就住在香山吗?

香山大着呢……噢,是这样,潘先生,你不懂yin间许多事情,我们做鬼的死了以后,一般来说,埋葬我们身子的那个坟墓是不会被移动的,除了你们阳间之人吃饱了没事干,要来挖我们的坟墓,一般我们初入yin间的地方……

初入yin间?

就是埋葬我们身子的那一个土墩墩。

坟墓。

对,那个东西一般不会动,但我们呆在那里面的灵魂就不好说了,比如现在,我和我先生的灵魂不就被你潘先生搬移到姑苏城外的石湖里来了?不是这样吗?

我明白了,原来不光是我潘小纯要把跟自己相好的鬼魂搬移住地,以前也有人这样做过,我说,你和你先生以前也被人搬移过?

搬过,但那些人不懂我先生的心,所以搬了也是白搬,我先生不满意他们,就又回到香山脚下那座树林里的旧坟墓中去了。

我点头,突然说,你们现在放心好了,我会对你们两人好的。

这是越剧《红楼梦》里的说法。

我一闷,问,你也知道越剧?

知道,凡是跟《红楼梦》有关系的东西,我和我先生都知道,主要是我先生关心那事,我是跟在他后面跑跑的。

我问,刚才是越剧《红楼梦》里哪一句台词?

嘿,潘先生,你想考我不是?就是贾宝玉对林黛玉说的那句话,我会对你好的。

我哈哈哈笑起来,一边直摇手。

老鬼曹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回到了我们身边,他听吱咛鬼如此胡说越剧《红楼梦》,气得要命,把吱咛鬼推过一边,自己占了吱咛鬼的位置,对我说,潘先生,你别听这个死鬼说的话,他尽乱说。

吱咛鬼不服,说,先生,我哪里乱说了?“我会对你好的”这一句不是越剧《红楼梦》里贾宝玉对林黛玉说的贴心话吗?那会儿他们两人正在谈恋爱呢。

你跟我滚吧,是这样的吗?老鬼曹说,是这样的吗?这是越剧《祥林嫂》里老六对祥林嫂说的一句话。

吱咛鬼看着我,想向我核实一下对错。

我仍然哈哈哈笑,你们懂越剧,这一点可能对,但世上越剧多了去了,哪部是哪部,一定要弄清楚。

老鬼曹对我作揖,说,潘先生,我的书童不懂事,在你潘先生面前闹了笑话,你潘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看不起他呵。

吱咛鬼对我说,潘先生,你说,我错了没有?我信你的。

我说,你先生说得没错,你把两部越剧的情景搞混了。

吱咛鬼停在那儿想,不能就这样算了,不能让先生占到我便宜,想着想着,突然有了对策,说,先生,你也有错,你也在潘先生面前闹了笑话。

我……老鬼曹心里很虚,他了解自己这个书童,有时候也是很厉害的,这会儿不知道他发现自己错在哪儿?

先生你也有错,而且是比较可笑的错。

你……老鬼曹这下心里更加虚了。

你刚才对潘先生说什么大人不记小人过,这么说,对吗?不对,不贴切,离了主题,而且是离题万里。

老鬼曹心想,这下完了,自己真被这个死鬼抓到了把柄。

我笑笑,问吱咛鬼,离题万里?你量过啦?

吱咛鬼说,这还需要去实地量一遍吗?我先生的错误太明显了。

那么按照你的想法,这句话应该怎么来说呢?我问吱咛鬼。

对了,应该怎么说呢?老鬼曹也问。

我来说,应该这么说,吱咛鬼一手指着老鬼曹,应该让他出钱,让我和潘先生去看一遍越剧《红楼梦》,看一遍越剧《祥林嫂》。

你拉倒吧,老鬼曹说,这话更是离题万里了,你就别跟我再在这儿出丑了。

我说,嘿,你们两人还别说,这要是搁在平时,搁在正常时期,倒是一个好主意,可现在不行了,现在不要说在姑苏城里没地方演出这两部越剧,就是在全国,也没一个地方可以演出这两部越剧,因为……

因为“文革”。吱咛鬼说。

嘿,这个死鬼,这话说到了点子上,我说,是这样,但这话只能在这儿说,要是放在城里说的话,我们三人都要被批判的。

谁怕他们呢?吱咛鬼说。

不是他们,是它们。老鬼曹说。

是畜生,就说它们,不是的话,就不能这样说,我说,我是想把问题的关键提出来。

连《红楼梦》那本书也不能看了?老鬼曹问我。

我想到刚才吱咛鬼对我说的话,他说老鬼曹经常要说那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这时又听见老鬼曹提起《红楼梦》,于是心生一计,突然用手指着老鬼曹,说,你熟悉《红楼梦》。

我说得非常坚决,根本不容老鬼曹回避。

苦哪,老鬼曹长叫一声,苦哪。

我停了一会儿,轻声说,你是……

老鬼曹看着我,看着我,看着我,最后竟然说,我生前住在beijing西郊的黄叶村。

我闻言大吃一惊,你……难道是……

苦哪……老鬼曹又是这样叫了一声。

我细辨老鬼曹的出声方法,不像,不像,不像哪,要真是那人的话,不会是这样出声的,在老鬼曹此时的出声中,我听不出有一丝一毫清代文人意味的东西,清代文人出声跟古人念诗是一个味道,老鬼曹没有这样的味道。

吱咛鬼说,什么黄叶村?潘先生,你别听我先生说的,我先生在黄叶村的时候,年纪还小,根本就是一个小孩子,那时候,我先生的父亲年纪也不大,不大,我先生比他父亲先离开人世间,我先生比他父亲先死。

我是得了病了,又医治不及时,也没有钱请医生,所以便早早结束了生命,归了yin间。老鬼曹说。

我听老鬼曹说到自己的去世,不是很悲伤,说到“苦哪”,倒是有几份悲伤,我要细想一下,我要把这事细想一下,一是《红楼梦》,这个当然是主要的,二是黄叶村,这也是很重要的,三是比父亲先去世……这样的话,这样的话,慢着,他们两人说得对不对?慢着,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我慢慢抬眼看他们两人,慢慢转头,去看别处,突然回过来,问老鬼曹,你的生父享年多少?

四十岁。

怪怪,一点没错,享年四十岁,慢,让我再想想,一是《红楼梦》,二是黄叶村,三是比父亲先去世,四是父亲在世上活了四十岁,想想,想想,这会不会是真的?会不会就是那个人?我张大嘴巴,没说一句话。

我先生的父亲见过雍正爷,甚至见过康熙爷,死的时候又见过乾龙爷……吱咛鬼说到这儿,被老鬼曹打断。

我说,说下去,说下去。

没有的事,老鬼曹说,苦哪。

苦什么苦?吱咛鬼说,先生,你有这样显赫的家史,还苦吗?像我什么家史都没有,也没感到苦,做鬼了,就ziyou了,没什么苦不苦的。

我终于想通了,大胆对老鬼曹说,你是曹家的人?

潘先生不是在说废话吗?吱咛鬼说,我先生叫老鬼曹,这说明我先生在生前就姓曹,就是曹家的人。

哪个曹家?我问。

世上曹家一家亲。吱咛鬼说。

乱说。我说。

没乱说。老鬼曹说。

他倒帮他,我想,没这样巧的,没这样巧的,要是有这样巧的话,我不是可以写一部小说了吗?我对着自己的手看了看,是在月光下看的,我看着自己的手,说,颜se真白,像冰雪一样。

雪……老鬼曹轻声说,雪,是雪,是雪。

吱咛鬼推推我,潘先生,我先生说“雪”也多,没事老说“雪”,有时候在盛夏,天上没一点雪,我先生仍然要说“雪呵雪”,烦死了。

不是见过康熙爷、雍正爷、乾龙爷,是生活在那几朝。我自言自语说。

不能确定。我又说。

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况,史上没具体记载,这下难了。我说。

我转过头,转过头,发现此时在石湖边竟然只有我一个人在,他们两人不见了,他们两人难道已经钻到石湖底下去了?我赶紧跑到湖水边,借着月光细看湖水边的泥地,想找出被人踩过的痕迹。

我坐在湖边,脚靠近湖水,脚上鞋子慢慢被湖水泡湿。我坐了一会儿,看已是深夜,回去吧,回城里去吧,明天还得去应付城里的事,还得去应付阳间的事,站起身,走了。走到自行车旁,推车走了一段路,跳上车,用力踏,走了,离开了石湖,回姑苏城里去了。

这一夜我睡得不安稳,接连做梦,在梦中,老是听见有人对我说,我是包衣出身,在beijing西郊汉白旗过活,我是包衣出身,在beijing西郊汉白旗过活……一直到清晨,被人从梦中推醒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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