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政 第九章高水平上谕

作者 : 自孤

“既然是兄终弟及?凭什么是西边的外甥承继大统?”宝鋆愤愤不平道。

这天晚上开小会非议上谕的,当然不止载治一家,京城里有小紫禁城之称的恭亲王府书房里,同样开着小会。

“佩蘅!”奕忻坐在太师椅上满脸严肃道:“上谕上明明写着承继文宗显皇帝为子,入乘大统,这是兄终弟及吗?嗯?”

佩蘅是宝鋆的字,所以奕忻这样叫他。

宝鋆立马双手朝天一抱拳,激愤道:“可如今驾崩的不是文宗显皇帝而是我大行皇帝!”

这时候坐在沙发上的兵部尚书沈桂芬,发话了。

没错,是沙发,不过现在京城所有王公贵族家里大概也只有奕忻家开始使用沙发。

“佩蘅,”沈桂芬故意拖着长长的腔调:“上谕中也没说现在驾崩的是文宗显皇帝呀……”

这个?宝鋆顿时给绕了进去,一时间脸红脖子粗答不上话来。

要说这位宝鋆大人,文化水平可不低,乃道光十八年进士。不过他毕竟是满人,这满人就算汉学再好,在汉文字这复杂的游戏中总还是欠点火候。像恭亲王奕忻这种学贯中西各方面学识都老而弥坚的满人,准确说应该归类于伟人,当然是凤毛麟角的少数。再说宝鋆虽进士出身,但他也带过兵打过仗身上武人的气息,很浓。再加上他出身寒微,性子直,是奕忻的绝对死党,所以他今晚首先对上谕发难。

而刚才故意拖长声腔调侃宝鋆的这位沈桂芬沈大人,就不同了。

他是汉人,同样进士出身,但却显然比宝鋆汉学造诣更深,一句话就把宝鋆给绕了进去。

不过此时书房里还坐着位汉学造诣高于在座诸人的宗师级人物,这人就是刚死的大行皇帝同治的启蒙老师之一,李鸿藻李大人。

李鸿藻,字兰孙,直隶高阳人,也就是今天的河北保定人,咸丰二年进士,他虽比在座诸人晚及第,但却世代官宦,祖上早在明朝时就已经官至宰辅大学士,可谓家学渊源,世代书香,是根正苗红的官家文化人。所以他当年才能与有状元世家之称翁家的新科状元翁同合一起被选为同治帝的启蒙老师。

“沈大人!”李鸿藻开口了,这位年近六旬老夫子先颇不屑地瞟了眼宝鋆,因为他心里的确不怎么瞧得上这位出身寒微汉学也只有半桶水的满人,然后还是铁青着脸把枪口对准兵部尚书沈桂芬道:“上谕所表达的意思,虽是父死子承,但却是承继文宗显皇帝之位,那我大行皇帝之位又由谁来继承?难道我大行皇帝就不存在了吗?!这又置我大行皇帝于何地?!”

这个……

李鸿藻这番话,可谓条理清晰,逻辑严密,掷地有声,三言两语就把上谕中破绽捅穿捅漏,顿时令在座诸人一个个神色各异,集体失声。

是呀,如果这道上谕表达的意思,是父死子承,那岂不是空出个同治帝帝位无人继承?但如果说是继承同治帝帝位?但是现在这位新君又与同治帝同辈当又做何解释?显然这次帝位传承只能算兄终弟及,而不是什么父死子承。

按法理,父死子承,合法。兄终弟及,虽不能说完全不合法但却不尽合法。再还有就是,兄终弟及中的弟的人选,太多了!且选择新君是典型的国事,而非家事。但是给已故老公过继一个儿子来承继老公的香火,则纯属家事,外人无权干涉。

这道上谕文字中的玄机,很深!起草这道上谕的人,文字水平更是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

但却当然还是经不起李鸿藻这样的大家深究。不过像李鸿藻这样的大家,放眼当今的大清,又有几人呢?

李鸿藻很生气,尤其是生沈桂芬的气,因为沈桂芬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自诩学识戏弄同僚,所以他刚才直呼沈桂芬沈大人,而不是叫沈桂芬的字经笙。

要知道同治帝是李鸿藻学生,他当然与同治帝关系最近感情最深,同治帝临死前更是只信李鸿藻一人,命他专责为病榻上自己宣读奏折起草圣旨,等于让李鸿藻代行了皇帝职权,这是何等的圣眷与信任!

事实上李鸿藻现在心中最大的怨愤,是不能承认这道上谕的意思,是父死子承。

因为这样一来他学生同治帝就后继无人了,甚至间接抹杀了他学生同治帝的帝王身份,也就等同于间接抹杀了他的帝师身份。

上谕中道,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继大行皇帝为嗣。这也就是说,新君一旦生了儿子,就过继给同治帝立为同治帝嗣子。可将来这位新君也龙驭上宾了又由谁来承继大统呢?上谕中没说,但却显然不大可能是过继给同治帝的嗣子。

你都已经过继给人家是人家的儿子了,凭什么来承继老子的家业呢?这显然不大可能。

而同治帝嗣子将来如果不能承继大统,就等同于间接抹杀了同治帝的帝王身份。因为皇帝的嗣子,是承继帝位的唯一合法人,他不能承继帝位,就等同于抹杀了他父亲的皇帝身份。

这当然是李鸿藻这位帝师现在所无法接受的。

“兰孙,我知道你心中为大行皇帝鸣不平,但事以至此我们又能如何?经笙刚才那样说,也是实话实说无奈之语,兰孙又何必如此认真伤了自家人和气呢?”

率先打破缄默的当然是恭亲王奕忻。一来他最早领悟李鸿藻话中的深意,二来他看到沈桂芬脸上的表情,太过尴尬,有点担心大家会因此伤了和气。

要知道这两位可全都是奕忻的心月复,奕忻当然不想在这种非常时刻自己内部发生什么内讧。至于那位宝鋆大人?应该听不出沈桂芬话中的戏弄之意,而即便听出来了,应该也没啥关系。因为宝鋆可是奕忻死党中的死党,奕忻相信他断不会在这种时候为这等微末小事斤斤计较。

“王爷!”李鸿藻心中权衡再三,最后还是把牙一咬道:“我们可以找太后要个说法,一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哦!”奕忻讶然:“要何说法?”

“究竟是父死子承还是兄终弟及?!”李鸿藻断然回话道。

这个……嗯……在座诸人禁不住全都面色一肃,抚须沉吟,都在心中默默品味李鸿藻讨要这说法的深意。

要知道李鸿藻可是当代首屈一指的汉学鸿儒,当然不会无的放矢做什么无谓的意气之争,而在座诸位也全都是饱学之士官场老手,当然也全都很会听话听音深得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的真谛。

“父死子承……还是兄终弟及……妙呀!”

这次是沈桂芬第一个反应过来,当然,更大可能是奕忻故意让着他让他第一个做出反应。

沈桂芬嘴里念着念着突然眼睛一亮高声喊妙道:“这样一来,我们既没有公然抵御太后脀旨,又让太后无法自圆其说,而且还没得罪七爷,妙,实在是妙!”

这下在座诸人禁不住全都有点兴奋起来,一个个眉飞色舞,蠢蠢欲言。但是奕忻这时候却突然很冷静地向大家反问一句道:“如果太后回答说,既是父死子承又是兄终弟及,该当如何?”

这个……室内众人顿时全都大眼瞪小眼傻在了那里,就连满月复经纶的李鸿藻,也不例外。

因为他们此刻在脑子里闪电般把上谕内容再次默默品读一遍后,禁不住全都猛然间发现,如果按既是父死子承又是兄终弟及这说法,这道上谕写得居然是完全严丝合缝无懈可击。

“究是何人手笔?”沉默半晌后,李鸿藻突然没头没脑又无不泄气地问了这么一句。

奕忻当即心有相通道:“翁同和

“果然是他!”李鸿藻禁不住抚须长叹:“我不如也!”

这时候宝鋆终于再次发急了:“六爷,难道真就事无可为了吗?”

奕忻当场很洒月兑一笑,目光深远道:“不可为的,我们当然不能去为,但可为的,诸位,我们还要去尽力而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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