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戈 17〇一七

作者 : 火棘子

十七

只见眼前站着一个气呼呼的小孩,十来岁模样,衣裳破烂烂,盖不住身子,露出灰不留丢一截小腿,脸蛋鼓鼓的,甚是蛮横,叉着腰恶狠狠地瞪着迟衡。请使用访问本站。

“呸!混蛋!”那小孩大声地呸着,骂完直愣愣地冲过来——竟是用头来撞迟衡。

谁混蛋?谁倒是做了什么?迟衡好笑地想拦住他。

嗵——

哎呦一声,迟衡应声跌倒,懵懵地坐在地上,想不到竟被一个小孩给撞倒了,喝酒喝多了么两腿发软的缘故么?撑着额头无辜地辩解道:“我没欺负!”

“骗人!我都看见了!”小孩气愤地指着他鼻子。

迟衡无语,模了模肋骨,剧烈的抽疼,吸一口气都渗渗的疼。不会给撞断了吧,这小子的脑袋是铁打的吧?

“姐姐的衣服都被撕破了,你赔!”小孩大声喊道。

哪、哪有啊?这是□果的血口喷人!迟衡给骂得差点噎死,目光移向小怜姑娘,只见她捂着胸口——想来是怕被弟弟看见太过袒露的风光,却被弟弟误会了。迟衡赶紧求救地示意她赶紧解释解释。

谁想小怜姑娘只是低头,不说话。

小孩依旧叫嚣着“赔!你赔!不赔别想走!”

赔?敲诈的?迟衡心啪哒一声落下,反而笑了,大大方方地把袖子甩了两甩:“我没银子,我也没欺负你姐。不信,你问她。”

小孩看向姐姐。

小怜噗的一声笑了,执一方手绢掩饰心口:“小阙,这位军爷喝多了,姐姐给他指路呢。”

名叫小阙的小男孩愤愤不平,嘟囔着:“我看见了,他刚才推你。”

最初是推了一把,最后明明是扶而已,再说黑咕隆咚的这小孩怎么就看见了呢?迟衡一手模着肋骨,一手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两腿还因微醉而发抖。

小阙打量着力不从心的迟衡,再看看姐姐,不甘不愿地说:“怎么不欺负一下,我的冰糖葫芦又没了。”

小怜脸色一僵。

迟衡醒悟,看小怜的衣着和模样,应是常被人轻薄,被看见后便给小阙零食。小阙年纪小天真无邪,哪里懂得姐姐的辛苦,直道有好吃的。不由同情地看了看小怜,怜悯顿起,从腰间模出仅有的碎银,往小阙手里一塞:“拿去买宵夜。”

小阙喜上眉梢,高高兴兴拿着碎银给了姐姐。

小怜从碎银中捻出一颗,递回他。

看着弟弟兴高采烈蹦出去,小怜低低道了一声谢,额前长发飘落一缕,迟衡总感觉她又落了一些眼泪,心中难受起来。小怜还要来扶他,他立刻义正言辞:“我能走,多谢!”

小怜没有勉强,跟在他背后慢慢走着。

走一走,肋骨反倒不那么疼了。走了好大一段路,回头就不见了小怜。不见这个麻烦,他心里还惦记上了。

想了想还是不太放心,一个弱女子,又是哭又是投怀送抱,总是怪异。

他照了原路返回。观星楼没多少客人,有一个阁楼听上去很是热闹。迟衡轻轻地走到那个阁楼旁,听见悠扬的琵琶古琴声,有女子浅吟低唱,恰似春分初晴,黄莺晓歌,分外动听。

那女子停下,叫好声哄然满堂,还有一人道:“此曲甚妙。不知太守意下如何?”

迟衡一惊,这声音分明是左昭,他怎么在这里?

迟衡侧身进去,屋里挑着暗红色的灯,绮丽昏晦。他躲在深色屏风后边,又隔着些藤条椅子还有柜子,十分隐蔽。

这阁楼大,桌子上只坐着六个人,太守在正中,左昭在一侧,旁边还有四个男子陪同。桌子外弹琴弹筝唱曲儿的也有四个,皆是女子,着得桃红杏白。翠衣小怜正在最外面,低头抱着琵琶。

太守捻了捻胡须,矜持颔首:“不错。”

左昭冲着小怜招了招手,笑意吟吟:“要我说,唱得好,还是不如弹得好。夷州最妙的琵琶莫过于小怜姑娘的《霜林醉》,清秋遗风,声声动人。”

小怜知趣上前,双眸剪剪秋水:“校尉谬赞了,山野小曲,何足挂齿,太守不弃,请容奴家为太守奏一曲,见笑了。”

说罢,顿了一顿,一双玉手轻拢慢捻抹,琵琶声起,声声透冷,冷透寒秋。

所有的人侧耳倾听。

太守越听越专注,偶尔在小怜脸上悠一曲,似赞赏。小怜亦含情脉脉,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微微一转如含秋波,嘴角含笑,全然不似刚才的凄苦。

琵琶之后,又是觥筹交错。

如此这般,几个曲子之后,太守说次日诸事烦扰,还需早日回去,又说今日之筵太过奢侈,今后不可再有。

左昭连连称是,笑说:“太守教训的是,左昭谨记在心。”

叫四位女子下去,小怜走在最后。

左昭又似漫不经心地说:“小怜姑娘府上与衙门府一路之隔,太守若是听得惯夷州的野曲,随时叫来就是,就不像今天这样隆重了。”

太守点了点头。

小怜微笑,回身款款下拜:“小怜荣幸之至。”

与左昭交代几句之后,太守与那四名陪行男子起身离去了。人去阁空,左昭右手支颐,望着桌面静静地沉思,脸上的笑渐渐冷了,变得肃穆且凝重。

越安静,越不安,迟衡局促地等了半天,不见左昭动弹,遂转身出来。

听见声响,左昭讶然回头,往椅子上一指,长舒一口气,“迟衡?坐着吧,为太守接风洗尘的宴席,面子里子都要顾上,可真累人。不是和千烈喝酒吗?你怎么在这里?”

“刚才路上,遇见小怜姑娘,就进来了。”

“小怜?我就说她怎么出去那么长时间,你们是旧相识?”

“不,今天第一次见。”迟衡挨过去坐下,皱着眉,吭哧了半天:“小怜是青楼女子吗?”

左昭一愣:“不是,酒楼卖唱的。”

“那你怎么、怎么让她和太守……”迟衡咬了咬嘴唇,似恨又挑不出合适的话,“她又不是青楼女子,你这样,她的清白……”

难怪小怜刚才会哭得那么伤心,莫非是因为被强迫服侍太守?

虽语无伦次,左昭转眼一想,就明白了怎么回事,细眼一眯,笑了:“你大可放心,我可没有逼良为娼,事先可都跟她们说明白怎么回事的。”

迟衡无可反驳:“她是个好女子!”

左昭的手在酒杯沿转了一圈,慢悠悠地说:“她当然是好女子,刚才的都是好女子。这么说,你怕是不懂。我且问你,假如你陷入敌阵之中,恰在这时有一个人横扫千军来救你,其他三个头领,你觉得来者会是谁?”

不明白左昭怎么突然转了话题,迟衡想了一想:“岑破荆。”

“为什么?是因为破荆与你关系好吗?曲央和红眼虎与你关系疏远吗?”

迟衡摇摇头:“不是,他们都会来救我,但采取的方式不同。曲央会选择偷袭,红眼虎会选择循规蹈矩地率队攻击敌人。而破荆,是那种会以一人之力横扫千军的人。”

左昭笑了:“所以,不是你决定了他们。而是他们自己选择了结果,你只是等待而已。”

迟衡云里雾里,点了点头。

“我问你,小怜的琵琶是弹得最好的吗——算了,这个我替你回答,她的技艺只能算是中等以上。这么说吧,她长得倾国倾城吗?是夷州城里最美的吗?”

只算是中等以上姿色吧,要倾国倾城,恐怕得回炉重来,迟衡摇了摇头。

“这就对了,比她美的很多,青楼里就可以找出很多来。这四名女子容貌均不是最上乘,也不是最有灵气。可为什么我偏偏挑了这四名女子?不是我选择了她们,是她们自己,让我选择了。”

迟衡瞪大了眼睛,难道小怜是自愿的?

左昭温和一笑:“她们从没有说什么自愿,也没说不自愿。她们并没有穷到食不果月复,亦可嫁入平常人家。但她们的眼睛告诉我,这不是她们要的,她们需要更有挑战的生活,说更锦衣玉食也好,说更不凡也好,总之是绝不甘于随遇而安的。所以,我挑了她们。”

迟衡失语:“……青楼女子,不是更合适吗?”

“你不懂。决定的,不在于她身处的位置,而在于她的心。我要的,不是……”左昭戛然而止,“总之,你大可放心,我没有强迫任何人。”

纵然纠结,但迟衡愿意相信左昭。

左昭话锋一转说:“迟衡,你的刀法不是进展最快的、不是最精到的、也从没有向我们说过誓死效忠王朝之类的话。但为什么我和梁千烈都看好你呢?因为你的所为告诉我们,你值得我们栽培。不止是我们选择,也是你自己的决定,虽然你自己还懵里懵懂。”

迟衡心被狠狠敲了一下。

“是因为我的刀狠吗?”迟衡忐忑地问,他对自己出招的凶狠始终很介怀。

“想什么的!”左昭忍俊不禁,“我和千烈最头疼的就是你心太软,还担心这次袭击会不会出乱子,还好你面对敌军没有心慈手软。”

迟衡心慈,但却没有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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