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无论是干啥事第一次给人留下的印象总是牢固的，金诚第一次来姑姑家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金诚的爷爷还活着，身子骨也还硬实，是跟爷爷一起来的。地上的草，树上的叶子还都绿着，一大早草上挂满了露水，就像夜里下了一场小雨一样，天也雾蒙蒙的，已经临近秋天的时节了，早晨起来高原几乎都是这样的天。没走多远儿，露水就打湿了半截裤腿连鞋里也呱唧呱唧的。金诚那时候还小，也就是七八岁的样子，头几天尽管满心的张罗，一遇到这么倒霉的天气就退缩了，“爷，我不去了，你一个人去吧。”
“不行，你小孩子知道啥，咱不能让咱这两千块钱白花，不能让咱那大青草驴白瞎。”
金诚爷爷领着金诚这趟去姑姑家是有一件大事要办，最起码在金诚爷爷心里是一件大事，要不他怎么会豁出血本来。
暑假的时候，金宝珠最小的儿子谭明清来高原了，是他一个人来的，整天蔫头耷拉脑的，一点jīng神都没有，就像伏天多少rì子不见雨水的庄稼一样。
“姥爷，我高考没考上，我爹不让我再念书了，让我下井去挖煤，先干着临时工，等到他退休了我好接他的班。”
“那怎么能行，你爹都在井下挖一辈子煤了，到了你这一辈儿咋也不能再去挖煤了。”
“其实我也知道，我爹也实在不愿让我去挖煤，可家里四五口子人，四五张嘴就靠他一个人挣钱来养活，家里实在没有钱供我补习了。”
“清子，你跟老爷说实话，你愿意念书吗？”
“愿意，这次高考要不是我拉肚子，我也就考上大学了。”
多少年以后，金诚还想起表哥说的这句话，他是撒了谎的。
“只要愿意念书就行，开学（金诚爷爷不是大舌头，但他总是把‘学’字，说成‘消’字音）的时候你就去补习，钱的事姥爷来给你张罗，你自管在学校里好好的学习，这一年吃的穿的用的都由姥爷供着你。”
金诚爷爷活着的时候是家里当家的，象征着他掌权的标志就是他永不离身的那把黑柜钥匙，黑柜并不是柜子上油着黑漆，其实柜子的本来颜sè早就月兑落了，人们也忘记了，是多少年烟熏火燎使它成了黑sè。
黑柜的锁换了不知多少把了，锁鼻子也换了好多茬了，钥匙却牢牢的把握在金诚爷爷的手里。金诚爷爷死的时候，就像皇帝知道自己阳气不多了，临晏驾前总是要把辅政大臣传到身边交待传位的诏书一样把金诚的爸爸金宝来叫到了身边，并让金宝来关严了门，才郑重其事的把钥匙拿了出来，交到了他的手里，也少不得有几句话的交待。至于都说了些什么，金宝来从不向人说起，也没跟金诚娘说过。不过金宝来没有他爹的威力，刚把他爹的棺材埋到了土里他娘宋桂英就篡了权，要出了那把象征当家的钥匙。
“什么，你想把家里的大草驴卖掉供清子补习！(谭明清的小名叫清子，就像金诚的小名叫诚子一样)”第一个跳起来的就是金诚的娘。
“我还活着，这个家还轮不到你一老娘们说话的份。”金诚的爷爷最反对女人干政。
“也难怪他nǎinǎi老早的死了，就凭你这样啥样人跟你在一起不得活活的气死”。金诚娘宋桂英惹了一肚子气，离他远远的还小声的嘟囔着，回头瞅瞅生怕让公公听见。
“大草驴再有三个月就下驹了，那时候一个驴就变成了两个驴，一个驴就能卖出两个驴的价钱。再说，chūn种、夏耘、秋拉不都得指望着大草驴吗？”金诚爹金宝来也不同意金诚爷爷的做法。
“那清子念书可不能等到咱大青草驴下了驹再去”。
“我看他许不是老糊涂了，这事有这么做的吗？清子他可是姓谭，谭家的儿子念不念书管咱金家的啥事？”金诚娘又在背后跟金诚爹叽咕了。
“他不是爹吗？现在不是他在执政吗？咱们做臣子的哪有说话不听的权利？”
“哪有像他这样当爹的”金诚娘又说。
“你这个年轻的难道不如我老头子记xìng好了吗？你结婚的时候要不是你姐姐给你拿彩礼，咱们哪来的钱？就连你结婚的缝纫机都是你姐姐家的，还有你结婚时戴的羊剪绒棉帽子也是你姐夫买来舍不得戴给了你。今天你姐姐家的孩子都大了，花钱的地方多了，rì子过得紧巴了你倒不管了。”金诚爷爷这样一说金诚爹没话说了。
“卖大青草驴的事咋着了？”晚上睡觉的时候金诚娘还在小声地问。
“卖。”金诚爹说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哎！”
“哪有像他这样当家的？”
“还不都是因为你。”
“你咋说了半截子话，你倒是好好的给我说说，卖大青草驴咋又赖到了我的身上了？”金诚娘说话的声稍大了起来。
金诚爷爷咳嗽了一声，金诚爹娘再也没动静了。
其实金诚爷爷也舍不得卖大青草驴，差不多一年一个驹，一个驹子长到对头一年差不多就是一千多块，要是下的草驴就更值钱了，说到底金诚爷爷舍不得驴就是心疼钱。
谭明清在高原住了些rì子就回去了，谭明清回去的时候金诚爷爷还没有狠下心来把大青草驴卖掉。
谭明清回去没几天的一大早，金诚爷爷叫了金诚爹牵着大青草驴去了岭下镇的集，傍黑天的时候又牵回来了。
“咋？是不是不卖了？”金诚娘看着牵回来的大青草驴一脸高兴地说。
“你想哪去了？拉出来的屎哪还有缩回去的时候？”
“那咋又牵回来了？”
“一到了岭下集，就有一大帮人把大青草驴给围上了，咱爹跟一个驴贩子搭上了，在衣服袖口里抠手指头讲了价钱。人家只给了一千五，离咱爹的两千差得太远了。人家说只看地上走的，不看肚里有的。咱爹一生气就又把驴牵回来了。”
高原村有人听说金家要卖大青草驴了，有人上门来一口价就给了两千块。
金诚爷爷思模了一夜，还是不能把驴卖给同村的人。这回他不是舍不得驴，也不心疼钱了，是他看着自己喂养了好几年的大青草驴在人家的门口里出入，又是下驹又是干活的他怕心里受不了。
又在下一个集rì金诚爷爷跟金诚爹又牵着大青草驴去了岭下镇，又是那一帮驴贩子又给了一千五的价钱。
“一千五这个价钱我是不能卖的，要不你们再涨涨。”
“我说老爷子，不能再涨了，眼下就要到了收秋的季节了，谁家买驴不是等着急用。你这驴挺着个大肚子，买回去啥活都干不了，只能是个摆设。”
“我给你一千八，要卖就卖不卖我可就走了。”
大青草驴以一千八的价钱卖掉了，金诚爷爷跟金诚爹头脚回到了高原村，大青草驴第儿脚就又让人牵回了高原村进了那家出价两千的院子里。
走在去往西川的路上，金诚爷爷还在想着卖大青草驴的事。
有了钱谭明清就去西川县高中补习了。
金诚爷爷送钱去的时候还说，“我打小就看出来了，明清就是块念书的料，不像诚子都七八岁了跟念书一点都不相近。等将来清子念书成了事儿可别忘了拉诚子一把。”金诚爷爷又把谭明清和金诚两人的手拉在了一起，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其实外孙子跟孙子都是一样的。”
其实是不一样的，如果是一样的金诚爷爷就不说出来了。
金诚爷爷的大草驴没有白卖，谭明清那年补习黑白没少用功，考上了南昆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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