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过了腊八节之后,念兮每每见到孟旭,心里便有了几分异样的感受,又想起那一晚在暖炉饭桌边他的低头一吻,脸上便总像要烧起来一般。第一次初尝情之滋味,念兮同其他的女孩儿都是一样,见不到的时候,心里便总是多惦念着几分,每日孟旭出去送药材、或是做别的事情,她便格外盼着他能早些回来。
孟旭本就是个聪明之人,从前在山野乡间因被人瞧不起,才会落魄潦倒,如今到了长平,他已不是过去的狼生。
长平城又是大雍都城,繁华自不用说,在这里呆了几个月,人情世故渐渐通达,如今的孟旭衣食不愁,心底却开始向往另一种生活。
他原本是出来帮方盈送药材的,回去的时候,路过一家铺子,虽卖的是些便宜的首饰,倒也瞧着别致有趣。孟旭看上了一对月牙儿形状的耳坠子,手工精巧,便掏钱买了下来,心想着若是念兮戴上,一定很是好看。
外面吵吵嚷嚷,他走过去看,只见那街道的正中已经围了不少人,原来是有两个汉子正起着争执。
其中一个黑面汉子说话亮如洪钟,冲那白面书生打扮的人吼道:“张文亮,你别道老子怕你?!你出言讥讽我家将军,是活腻味了吗?”他一把揪住那书生的领子,抡拳便朝他的脸上招呼了上去。
这书生个头、力气都没他大,却没想到他还真的就揍了下来,脸上立时便是一大块的青紫。他踉踉跄跄站起身来,指着黑脸汉子怒道:“宋三,连我你也敢打?”
“打你又怎的?老子在战场上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一个只会满嘴胡言乱语,狗仗人势的奴才我怎么就打不得了?”
孟旭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这黑面汉子好生眼熟,此时听他喊道“宋三”这才想起,那日他同念兮在万里江渡头边遇到的那群士兵里,便有这人。他跟在那个青铜面具的将军身边,也是他手舞着鞭子,狠狠抽在他和念兮的身上。
孟旭望着他的眼神,顿时便带上了几分怨怒。
“让开,让开!”
长平街道的东侧来了一群手持寒冰利刃的军中士兵,为首那人身穿黑铁铠甲,一双碧绿的眼瞳中满是霸道和傲气;长平城的西面也来了一群人,走在最前的是身着青衣,手摇折扇,一副天下人皆不如我眼的傲慢神色。
这两拨人一来,刚才还指指点点沸腾喧哗的人群顿时都安静了下来,都不敢再做声。
那青衣公子,见了裴冲,一点惧意也没有,他手下的人过去将那白衣书生扶了过去。他的唇角勾起一抹挑衅的笑意,朝裴冲问道:“裴大将军,你的人当街闹事伤人,可是你准许的?如此不将我大雍朝的王法瞧在眼里,又可是你教导的?”
裴冲的脸色有如寒冰,那日孟旭亲眼所见他率兵进城门之时的盛况,就连皇上也要敬他三分,亲自相迎,这青衣公子居然敢这般同他说话,想来也是个大有来头的人。
那宋三没等裴冲发话,就站过去说道:“二公子说话夹枪带棒,我宋三打人一人做事一人当,同将军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更何况是这小子先出言不逊,对我家将军不敬,我才打得他。”
“宋三,退下……”裴冲在他身后冷冷发话。
孟旭低声问着一旁围观的人:“这青衣公子是什么人,为什么连裴将军也都要让他三分?”
知情人赶忙小声接口回道:“那是慕容家的二公子慕容腾,若是旁人谁敢同安庆侯当街对峙?”
“是啊是啊,整个大雍,也只有慕容相府和洛相府的人才敢同裴将军这样说话呢。”
难怪这青衣公子一看就是个有来头的人,原来是慕容家的公子。
裴冲走到慕容腾身前,瞥了一眼他身后那个满脸青紫的书生,说:“二公子,今日之事刚才宋三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是你府中的人先挑衅惹事,宋三纵有不是,也是被你的人所激怒,情有可原。”
慕容腾迎上他的眼神,一点也不退让:“安庆侯,你是想要包庇下属?”
“宋三的过失我自会管教,你手下的人看病治伤,不管多少汤药费,尽管到我府上来取便是。”裴冲气势压人,带着那黑面汉子宋三便要走。
“裴冲,你站住!”慕容腾将他喝住,“按照大雍律法,伤人者杖责五十,如今这么多人看着,你可是要视大雍律法于无物?”
裴冲冷睨他一眼,“废话!”他根本就懒得再同慕容腾纠缠,更何况刚才已经都把话说的很明白了。
“等一等!”人群中有人喊道。
孟旭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勇气,竟就这样喊出了声来。不光是周围围观的百姓,慕容腾和裴冲也都一齐向他望去,不知他究竟要说什么。
他走上前去,朝慕容腾和裴冲拜了下去,然后说:“两位大人,刚才的事情小人都看在眼里,是非曲直黑白可否听小人说一说?”
这样的事情倒是从未有过,他们两大世家在这里剑拔弩张,竟还有个不要命的小子敢上前来淌这滩浑水,倒真是个胆大包天的。
慕容腾反正已经输了一筹,勾勾嘴角道:“也好,既有个人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咱们也就听一听。”
裴冲看着这个样貌清峻,眼神桀骜的少年,觉得似曾相识,但又记不真切,只觉得他看着自己的时候似有怒意,但只是一抹而过,随即便又神色如常。
孟旭说道:“刚才小人在这儿买东西,瞧见了两位大爷。”他指了指宋三,“这位就一把揪住了那白衣公子的衣领,说,你可是活腻味了!然后便抡拳打了过去,至于这位白衣公子,之前却没听到他说什么,只是被打倒在地后反问了一句,宋三,你连我也敢打?”
慕容腾听他帮自己这边说话,不由露出了笑意,而裴冲的脸色却是越来越沉,他朝孟旭问:“之后又是怎样?”
孟旭回道:“之后那位黑面大爷就当街吼道,打你又怎的?老子在战场上杀人不过头点地,你一个狗仗人势的奴才我怎么就打不得了?”
宋三本就是个火爆脾气,立刻便冲了起来:“你胡说!当时明明是张文亮这小子先开口辱骂我家将军的,你如今分明就是偏帮。”
慕容腾冷笑一声:“宋副将,真是可笑,我与他素不相识,他不过是个瞧见实情的路人罢了,有必要偏帮吗?喂,小子,你可听到了张文亮有辱骂裴大将军的话?”
孟旭的语气十分肯定:“没有,从始至终,这位公子没说过裴将军一句不是。”
慕容腾眼神缓缓朝周围之人扫去,其他的百姓哪里敢出声,不论说什么都只会得罪他们中的一方,都纷纷摇头表示不知。
一下子,慕容腾便占了上风,不由得意:“安庆侯,大雍朝最是重视律法,更何况你们军中还有军令,今日这件事可不是几两汤药费便能揭过的,你倒是说说该如何处置?”
裴冲知道他故意刁难,但当着众多百姓之面,他又不好再行包庇。负在背后的双手早已握成了拳,宋三倒真是条汉子,走上前去在裴冲面前跪下:“将军,今日之事属下断不敢叫你为难,属下愿受这五十杖责。”
“宋三……”裴冲知道他是为了自己,才肯这般,心头之火虽盛,但突然之间冒出一个孟旭,他根本就无可奈何。
慕容家本就与裴家政见不和,他手握重兵,战功赫赫,在朝中也有不少支持他的大臣,这些早已成了慕容元正的眼中钉、肉中刺,今日这件事看似是张文亮和宋三当街的一场纠葛,但实际上从裴冲和慕容腾出面后,便早已成了裴家和慕容家的一场争斗了。
慕容腾生性倨傲,又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他立刻便差人拿了刑杖过来,竟是当街就要打。
他将刑杖交给裴冲:“安庆侯,宋三既是你的人,这杖责便由你来执行,我们其余人不过做个见证,也好让大家知道你安庆侯绝不是个徇私枉法的人。”
裴冲的碧澈双瞳中恨不得就要烧出火来,狠狠盯着慕容腾,终于还是接过了刑杖。
这五十棍就是宋三这等在战场上磨砺过的人也是难以禁受的,裴冲亲自执杖,当着百姓之面,又不能轻着来,每一下都是结结实实地打到了宋三的皮肉之伤。
宋三一直强忍着,咬紧牙关,一声未吭,直到打完之后,才瘫倒在了地上,被手下的士兵抬了回去。
裴冲愤而将刑杖扔在地上,冷冷说道:“慕容腾,如今你可满意了?”
慕容腾似笑非笑,拱手回道:“不敢,不敢,安庆侯今日当街责罚这等不守规矩的兵士,如此公私分明,实在令大家叹服。”
裴冲临走之前,望向孟旭,他心里知道以宋三的个性若不是有人事先挑衅,他绝不会罔顾法纪就这样动手的,这个年轻人到底和宋三有什么过节,却要这样冤枉他?
他愤愤而去,一场纷争也就此结束,周围的百姓瞧了热闹,也都走的走,散的散,各自忙各自的去了。
慕容腾带着手下也要离去,却被孟旭挡在了前面:“慕容公子,请留步。”
“哼……”慕容腾玩味地打量了他一番,掏了一锭银子要赏给孟旭,他却并未伸手相接,而是说道:“慕容公子,在下刚才并非不识实务,而是心中仰慕慕容公子,才出言相帮的。”
“哦?”慕容腾停下脚步,觉得这个年轻人倒是真有些不简单,刚才那样的场面,一方是慕容家,一方是裴冲,换了旁人只怕早就心惊胆战,哪里还敢多嘴半句?他刚才侃侃道来,才令自己占了上风,如今这番话又可见他并不是个愣头青小子,倒似乎是另有所图。
“仰慕?你仰慕我什么?”
孟旭拜道:“世人都知当今大雍朝慕容家乃是第一名门,二公子更是人中龙凤,在下斗胆想跟随二公子,为公子出力。”
“你想跟着我?”
“正是,还望二公子成全。”这是他的机会,慕容宏虽与寒医馆与念兮都有交情,但是几次接触下来,他分明就是家中的一个闲人,根本就不过问任何事情,而慕容瑶高高在上,不过一支玉兰簪子,他也没有机会接触,今日遇到慕容腾是机缘巧合,可孟旭知道,机会往往稍纵即逝,他必须要牢牢将它抓住。
慕容腾沉吟片刻,爽快说道:“你也算是个识时务的机灵人,好吧,从明日起,你就同我手下这些幕僚一起住到听墨阁,往后,你便是我慕容腾手下的人了。”
孟旭喜不自胜:“多谢二公子!”
从明日起,从明日起他就开始进入慕容家了,虽然只是最低的一层,可对孟旭而言,这至少是个开始,而往后,他相信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和智慧,他想要的一切都会一步步都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