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侯府,裴冲心绪有些烦乱,这几日来他两次遭人暗算,习惯性地以为对方是想要他性命,如今经此一事,他不得不佩服慕容元正行事狠辣,而整肃自己的西北军,揪出混在里面的细作也是刻不容缓之事。
心里一烦,独自一人坐在亭子里就喝起了闷酒。一杯一杯,接连着自斟自饮,蓦然手腕一紧,回头看去,裴清温和地笑着站在自己身旁,念兮也跟在一旁。
“姐姐,你怎么出来了,你的身子怎么样了?”
裴清坐了下来:“冲弟,多亏了念兮这几日的医治。她不仅给我治病,还陪我说话,纾解我心中郁结,如今我的身子也好的差不多了,就出来走走,倒是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喝酒?”
念兮拿过他手里的酒杯,低头在他耳边说道:“你身上还有伤呢,不能喝酒。”
他受伤的事情,裴清并不知道,坐在一旁但见两人耳畔私语,不由会错了意,她看了看裴冲,淡笑着对念兮说:“念兮,如今我身子虽好的差不多了,可心里却希望你能留下来……”
裴冲心中烦闷,一半是为了朝廷的事情,还有一半也许就是因为念兮就要离开了。听了裴清的话,他眼中闪出一丝光来,他心里也是希望念兮能留下来的,可是那晚她的夺门而逃,实在让他的心里没有一点的底。
念兮盈盈笑着:“大小姐放心,若是你想我陪你说话,可以随时派人找我。”她望向裴冲,四目相对的时候,心头莫名抽动了一下,瞬间便不自觉地移开了眼眸,“侯爷,当初你答应过我,只要我治好大小姐,你就放了孟旭,如今小姐的病已是大好,侯爷是不是……也可以遵守承诺?”
原来,她是为了那个承诺,原来,她是为了孟旭而来。
刚才那一点闪现的光彩瞬时便熄灭了下去,手指骨节僵硬起来,半晌才吐了一口气:“好,答应过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等一会儿你就能看见孟旭了。”他的脸色带着一丝灰拜,心中莫名抽搐着,她就要走了,要走了,而他竟再想不到一个理由可以将她留下。
***
孟旭从牢中出来的时候,不自觉地抬手挡了挡这对他来说过于明亮的光线。这一月不到的时间里,他一直都呆在阴暗的地方,直到这时候才终于见到了天日。
“狼生!”念兮见他出来,飞奔过去。他愈发的消瘦,脸上虽然尽是疲惫,可眼中的倔强神色却是依旧不变。
“傻丫头,哭什么?”孟旭伸手替她抹泪,指月复轻轻划过她的脸。敏感如孟旭,自是早已感到了面前有两道寒利的目光一直都在望着他。
裴冲,他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冷冷旁观着这一切。孟旭收敛起了自己的目光,拉着念兮走到裴冲面前。
“孟旭,你可以走了。”
“多谢侯爷。”他的声音沉静若定,仿佛那个在牢中经受了那么久苦难的人并不是自己一般,他的手紧握着念兮,她也是反掌相握,只是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可在裴冲看来却是格外刺眼。
“等等……”他叫住了欲要离去的孟旭,说“孟旭,今日我放了你,可却要奉劝你一句,想要依附权贵向上爬不是不行,但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若是再有下次,只怕你不会再有命活着出来。”
“多谢侯爷提点。”他答得不失恭敬,只是念兮在旁听着,只觉得身上一阵寒意,仿佛又见到了当初那个在树林里被人虐打之后的狼生。他背对着裴冲,双眼是桀骜狠厉的目光,虽只是一瞬,却令念兮止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离了安庆侯府,孟旭先回了寒医馆的屋子,先清洗了一下自己,念兮亲自下厨,给他做了白面馒头和桂花糖糕。
他从侯府出来之后,一直紧绷着脸。念兮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吃饭,说:“狼生,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他低低哼笑:“念兮,这些日子我在牢里想的清楚明白,在长平,只要你有权有势就没有什么做不到的。我不过是在街上说了几句话,没想到就得罪了裴冲,若不是你去救我,也许我这一辈子都会和黑牢里的蟑螂老鼠作伴了。”
“其实……安庆侯也不是一个蛮不讲理的人……”念兮觉得这一段时日和裴冲相处,他为人处事总还算正义,不似是个随随便便就仗势欺人的人。如果真如孟旭所说,那也许这里边是有什么误会吧。
孟旭的脸色沉了一沉:“那难道在你眼里我就是一个如他所说的无耻之徒了?”
“自然不是。”念兮赶忙解释,“狼生,你我共过患难,我自然是信你的。”
她说信他,他心里也是相信念兮,更相信念兮对自己的情意。
可是记起某一天夜晚,裴冲的随从来牢里给他送饭时所说的话,他的心里却仍是如同梗了一根刺一般。
那晚,那送饭的人丢下饭碗,半嘲半讽:“也不知你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念兮姑娘待你这么好。只不过,如今你的心上人只怕已是心里有了别人了。”
孟旭的背脊僵了一僵,如同野狼一般的眼神射向站在牢房外的祥生,他一把将他揪过,怒气沉沉地问道:“你说什么?”
“你抓着我做什么……快些放手!”祥生用力将他推开,怒道,“瞧瞧你的模样,怎么能跟我家侯爷相比?告诉你吧,是我亲眼所见,如今念兮姑娘正在侯爷房中,他们同床共枕,人家心里哪还会想起你这个破烂鬼?!”
他并不相信,念兮是怎样的人,他清楚的很,这个随从一定是胡编了过来气他骗他的!
原本是并不在意,也不放在心上的,可是当孟旭听到念兮在为裴冲说话的时候,不自禁地就想起了那些话,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
只因为他是高高在上的侯爷,就可以为所欲为?他看过慕容府的繁华,他想要那样的生活,可是在繁华的背后,有着一只巨大的黑手在支撑着这一切。
权利——无上的权利。
只有得到了这一切,他才能享有真正的富贵,才是真正的出人头地。
今日牢狱之辱,裴冲所带给他一切的痛苦,他暗自发誓,将来总要令他双倍偿还!
“狼生,你怎么了?”念兮想要去握他的手,可孟旭却是不自禁地缩了一缩。
“念兮,我早已改了名字。狼生这个名字在我来了长平之后,就不复存在了,以后在人前,千万记得不要再叫了。”
“哦。”念兮低低应着,也瞧出了他心里的不快。
他仍是要回听墨阁的,虽然在安庆侯府被囚的这段日子里,没有一个慕容家的人来为他说过一句话,可是这好不容易才搭起的路,他不会就这样放弃。
在牢里的这段时日,他也想的很清楚,听墨阁里大多都是家中有背景的世家公子,他想要跻身而上,除非有一技之长。只是他书读得没有他们多,论武功,也只有些许蛮力,除非……
“念兮,我有一事相求。”
她暖暖笑着,握着孟旭的手:“什么求不求的,你只管说便是了。”
“当日在寒医馆,你教了我一些基本的医术,如今我到相府,若是一点本事也没有,只怕更会被人看不起,因此我想请你收我为徒。”
念兮一愣,“收徒弟,你想学我的医术?”
孟旭点了点头:“只是这医术是你家传,不知你肯不肯教?”
“自然肯啊,外公曾说过学习医术是为了治病救人,虽是家传技艺,但只要能帮到人,传给别人也是无妨的。”
孟旭面露喜色:“当真?”
“自然是真的。”她起身从自己的枕下拿出一本医书,上面写着两个大字“医经”。厚厚一本,里面尽是念兮的外公多年来的心血,他的医术自是高明,只是家有家训,家中后人,但凡习学医术者只能用以救人,若然滥用,又或者去害人的话,那必定会受到苗疆神灵的谴责,终将会有因果报应。
念兮将书交到孟旭手中,将外公的这番话说与了他听。
“孟大哥,今日我将这本《医经》交到你的手中,只是你必须要跪下发誓,所学医术只能救人,若然将来用医道害人,必遭天谴。”
他双膝跪地,举起右手,一字一句虔诚起誓。
发完誓,他将《医经》收了起来,在日落之前,他仍要回到听墨阁去。
方盈好不容易才将他们两个盼回,又见念兮神色中对孟旭颇是不舍,便要留他下来,等明日再回去也不迟。
孟旭许久未见念兮,心里也想多留一会儿,瞧着念兮恳求的神色,将她揽入怀中,贴耳柔声道:“好,我明日再回去。”
已经很久没有三个人坐在一起吃饭了,一下子仿佛又回到他们刚来长平的时候。方盈想要给他们多留些独处的时间,就借故要去整理药材,先走了。
今夜月色明朗,外面也没有起风,倒不是那么冷。
孟旭拉着念兮走出屋子,看着天上的月亮:“还记得我们在来长平的路上,有一天你一个人就跑到屋顶上去看月亮了。我当时吓了一跳,只是坐到了屋顶上才知道原来人在上面看东西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念兮嘻嘻笑着,发丝蹭进孟旭的脖颈:“不如我们到屋顶上去?”
坐在屋顶,能看见寒医馆,能看见长平的街道,就连天上的月亮也仿佛离自己更近了一些。只是这屋顶仍是矮了一些,他远眺着重重灯火的相府,还有那更远处的皇宫,如果能在皇宫最高的地方望天上,看地下,那又是怎样的感觉呢?
念兮靠在孟旭的肩上,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孟大哥,你明日就要回慕容府了,可千万记得多保重自己。这段日子我终于明白,在这样有权有势的人家里,并不是那么容易的,若是你心里不痛快,不做便是,天涯海角,我自会跟着你的。”
他在念兮唇上轻轻一吻:“放心,我允诺过你一定会给你好的生活,就决不食言。”心之所动,握着她的手也不由更收紧了些。
闭上眼睛,他的唇轻轻落下,电光火石之间,念兮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了那一晚裴冲欲要落下的唇,那么灼热的眼神,那么浓烈的气息,几乎就要将她吞没。
他感觉到了她的一丝犹豫,轻轻抬起她的下巴,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你握得我……好痛……”她淡淡笑着,举起两人握在一起的手。
他没有松开,反倒握得更紧:“痛才能让你记我一辈子,念兮,这一辈子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
是啊,她刚才是怎么了,自己心里一直都爱着的那个从始至终都是孟旭啊。温暖的潮水沁过心脾,她扯下自己发辫上的一段红绳,一圈一圈绕在了孟旭的手上,最后打了一个结。
她的脸上漾起一丝甜暖的笑来:“你握着我不放,那我也绑着你一辈子。”
天上明月的冷辉轻洒下来,如果此刻两个人相依相偎就是一辈子,那往后的时光,也许就会少却许多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