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禾沿着村中大道,一路小跑,远远就见一圈人围在一座宅第前,隐隐还能听到喜哥儿的哭声。秋禾紧走两步,赶上前去,只见喜哥儿两手不住地拍着两扇紧闭的黑油大门呜呜细哭,大奎他们三个站在台阶下怒形于色,只因是在族长家还不敢放肆,只是轰那些围观的村人,可惜那些村人闲日无聊,哪里肯轻易散了,大奎他们来轰,便走远些,一时不在意,仍旧又围拢了过来。
知盛站在喜哥儿身旁又不好去拉扯,见人越聚越多,脸上乌云满布,皱眉劝道:“姑女乃女乃咱们回吧。”喜哥儿哪里听他的,拍着门板哭道:“四叔公,四叔公,喜哥儿有话要说!”
知盛正无奈之际,见秋禾拨开人群,走到如意门前,知盛一见她,如见着救星般:“秋禾快来搀扶着姑女乃女乃回去。”
秋禾见他们竟把喜哥儿关在门外,心下登时火起,眼珠子一转,上前扶住喜哥儿道:“姑女乃女乃回去吧,他们铁石一样的心肠,你再哭也是无用的。”
喜哥儿推开秋禾,道:“我不回去,我要问问四叔公为甚不让恒哥儿进祠堂!”
“还能为甚么!”秋禾假意去劝喜哥儿道:“九月底的时候,娘子为家产的事冲撞了太老爷,又把话说得那么绝,这会咱们求到他,他还为难死咱们。”
秋禾一言才了,果听得旁边村人的议论声大了些,大奎听了正要去赶人,却被知盛伸手拦住,又听秋禾道:“祠堂也的确是年久失修屋顶上有多处漏雨,他们说等翻修过再迎官人的牌位,咱们又有甚么法子,只好委屈官人在家里罢了。姑女乃女乃这样哭,倘或哭坏了身子,唉,娘子烦心的事也够多了,如今又怀着身子,姑女乃女乃何必又再给她添一桩心事!”
喜哥儿抹了泪,道:“漏雨!祠堂里供着那么些祖宗牌位,都淋着雨么,怎么偏就容不下咱们恒哥儿?”
“哎----”秋禾叹了一声,道:“他们这么说,咱们又有甚么法子,娘子一个妇道人家自不用说,阿哥又还小也进不了祠堂,还不就由着他们说。”
“好,我就当祠堂漏雨容不下恒哥儿,却也要问问四叔公,甚时候能把祠堂修好了。”说着,她越发用力的捶门:“开门,开门,开门啊!”
秋禾忙去拉她,道:“姑女乃女乃快别这样,看旁人笑话。”
“笑话!”喜哥儿甩开秋禾,哽咽道:“恒哥儿我没能见上最后一面,如今这事我总要替他问个清楚明白。旁人若要笑话我撒泼就由他们笑话去。”
此时旁边的村人已把他们围了个密不透风,议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偶尔有一两句吹进秋禾耳里:“这周家也真是过份,先前看人家孤儿寡妇的就想占人家家产,亏得是周家娘子利害,没叫他们占了去,这会倒为难起死人来,怎么说也是一家子人,怎就做得出来。”
“你听那小丫头说,谁晓得到底怎回事,要说我怕还是周家那小娘子没轻重。”
“就是那小娘子再不对,也不好拦着人家的牌位不让进祠堂呀,正所谓死者大呀。”
“就是呢------”
秋禾见闹到如此也不见人来开门,不由奇怪了,低声问知盛道:“他们一直没开门么?”
“开过呢,只说太老爷不在家,便把门关了。”
秋禾皱着眉,想了想,心道,该不是真不在家吧,不然他那么爱面子,怎肯由着人在大门口闹。她正要劝喜哥儿回去,忽听声后一声喝:“喜哥儿,你在这里做甚么,成甚么样子!”
喜哥儿一回身,见周友清穿一身绛色直缝宽衫棉袍,头戴着遮尘暖帽,拄着根拐满面怒容的站在那里,他身旁还立着一位面容俊逸的青年,那青年肩下还跟着一个青衣小童,挑着一副担。知盛看那青年分外眼生,不似丰溪村中之人,正疑惑着。喜哥儿已扑通一声跪在周友清身前,扯着他的袍角,哭道:“四叔公,恒哥儿年纪轻轻的就去了,你还怎么忍心这般为难他,不让他进祠堂-----”
“你还不快给我起来,这成甚么样子!”周友清耳听得旁人都在议论自己,气得浑身发颤。偏喜哥儿是个认死理的,挺直着腰板跪在地上,道:“四叔公今日不把话讲清楚,我就跪在这里由着人议论。”
“你-----”周友清强压下火气,转身向身旁的青年道:“叫刘先生看笑话了,先生赶了一日的路了,我先送先生进去歇着,夜里再跟先生细谈。”
那青年笑道:“晚生听老先生安排。”
周友清领着青年正要往门口去,喜哥儿哪里肯让路,伸手拦道:“四叔公,你总要交待一句话呀!”
周友清向秋禾喝道:“赶紧把你家姑女乃女乃扶起来,没见有贵客在么!”
秋禾正猜着那青年的身份,听周友清这么说,估计他不会丢下这事不管,便上前扶起喜哥儿,道:“姑女乃女乃,咱们进去等。”周友清也没出声,任由他们跟在后头进了门。
一进了门,周友清便向喜哥儿喝道:“在倒座等着。”言毕拂袖而去。喜哥儿他们在倒座等了快有一个时辰,也不见个人来,正焦急着,见一个仆妇走了来道:“太翁在西厢堂屋里等姑女乃女乃呢-----”喜哥儿他们听忙就要行,那仆妇拦住,瞥了眼知盛他们,道:“咱们家可是讲规矩的,后院内宅怎好让外头的野小子乱闯。”
喜哥儿听了,回头交待知盛他们道:“你们在这里等着。”说罢提了月华裙就跟着那仆妇去了,秋禾给了知盛他们一个放心的眼神,也跟了上去。
大奎看着她们的身影,担心道:“知盛,你说会不会出甚么事啊!”
知盛在椅子上坐下,道:“放心,出不了事的。”
周友清一腔火气地坐在西厢的堂屋的太师椅上,瞪着周悛骂道:“不让恒儿进祠堂,亏你想得出来!现下好了,四邻八舍都晓得咱们欺负人孤儿寡妇,为难一个死人。周家的脸面都叫你丢光了!”
“太翁,喜姑女乃女乃来了。”
周友清听了仆妇的传禀,瞪了眼周悛,不再骂了,只道:“叫她进来。”
秋禾扶着喜哥儿进了屋,见周悛也在,倒放心了,看来这事老头子是真上了心了。
“四叔公,悛大哥。”喜哥儿敛衽施礼。
“哼,你还晓得礼数!”周友清重重地哼了一声:“怪不得刘家要休了你,你看你哪里像个官家小娘子的出身,跟那村妇野人也差不多。亏得你父亲还教你读书识字,你倒好当着那么些人跟长辈滚地撒泼,你的规矩礼数都到哪里去了!”
喜哥儿跪了下来,秋禾无法只好跪在她身后,喜哥儿哭道:“我也知道叫四叔公难看了------”
“叫我难看!”周友清拍着案几,冲喜哥儿嚷道:“你是丢了你老父的脸面!外人笑话周家出了你这么个不知羞的傻妇,我自是跟着丢人,可终究不是我家门里出来的,你倒叫你父亲的脸面往哪里放!”
秋禾虽然气得牙根痒,却也不敢做声,喜哥儿嗑头道:“我知道错了,四叔公要怎么罚我都认,只是恒儿,他并没有一点的错处,为甚不让他进祠堂-----”
周悛沉着脸抢断道:“大妹妹这是哪里话,恒兄弟是周家的子弟哪有不让他进祠堂的道理。”
“可是,华叔说------”
“哼,你们家那老华头,年老耳聋的,你倒把他的话当真,不顾身份的在四叔公门口闹,也真正是笑死人了。”
喜哥儿听了这话自是当真,只当是自己错了,因此低着头勉强道:“就算华叔糊涂,可明朝就要点香了,恒儿的牌位还没进祠堂呢。”
“呵呵”周悛冷笑了两声,道:“这怨得谁,我适才话才说了一半,你们家那老华头就急冲冲的走了,叫都叫不住,这会来问我,我知道怎么办!”
“好了。”周友清冷着脸发话道:“明朝就要点香了,恒儿的牌位总是要接进去的。悛哥儿你现在就去祠堂摆了香案准备接恒哥儿的牌位,喜哥儿你赶紧回去让家里人收拾,再不办天就晚了。”
“多谢四叔公。”喜哥儿听了这话连忙起身往外去。
“等等!”周友清却叫住她道:“祠堂也的确是漏雨,恒哥儿的牌位只能挤着点放。我听说今年你们家收了好些租子,祠堂也不是一家一户的,你们家今年既然宽裕就拿八十贯钱出来,趁着天气晴好,把祠堂正厅修一修,这样恒哥儿也不委屈了。”
秋禾自进屋后便一直压着火气,在听了这句后,“砰”一下冲进脑中,挺身向前一步,忿忿道:“太老爷这是甚么话,难道咱们家不出这钱,就不让咱们官人进祠堂么!”
“放肆!”周悛不等周友清出声,便给了喜哥儿一记耳光,骂道:“你一个丫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么!还敢说这样胡说乱道,怪道父亲说你们家里最是没规矩的。”
秋禾捂着脸,直直的盯着周悛,周悛眼一瞪,又逼上前道:“怎么,你还敢不服气!”
喜哥儿忙把秋禾护到身后:“悛大哥,她还是个孩子,没有轻重,你别同他计较。”
“哼,莫说这一个小丫头了,就是恒哥儿媳妇咱们也没跟她计较过,她倒跟咱们生着气,这一回她不定怎想咱们呢。你回去告诉她,若不舍得出这个钱也没甚么,不过是让恒哥儿挤一段日子罢了,等我手上有了余钱自是会修的。”
“四叔公放心,这钱咱们会出的。”说了,她行了一礼,便拉着秋禾出去了,知盛他们见秋禾肿着脸出来,登时大怒,正要冲进院去,却被喜哥儿拦着,秋禾也道:“罢了,今朝是讨不得好的。”
秋禾这么一说,知盛便知是喜哥儿的原故,叹了一声,倒劝着大奎回去。润娘在家里左等右等他们都不回来,着急得不行,几次三番的遣鲁妈去打探,都说还没有出来。她正要换了衣服亲自去,却听鲁妈一路嚷进来道:“回来了,回来了----”
润娘忙接了出去,一出房门正撞上喜哥儿同秋禾,又见秋禾脸有着五个手指印,忙拉了喜哥儿问:“阿姐可吃亏不曾。”
喜哥儿却甚是欢喜道:“四叔公让咱们赶紧准备了把恒哥儿的牌位送去,悛大哥已经在祠堂门口摆下香案了。”
润娘听了万分惊讶,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相问,秋禾已恨恨道:“哼,他们倒会算帐,祠堂巴掌块大的地方,竟要咱们八十贯钱!”
“甚么八十贯钱!”润娘疑惑了。
喜哥儿便一五一十的说给她听,末了还道:“也怨不得悛大哥生气,秋禾的话也太过了。”
润娘当着喜哥儿的面不好说甚么,只叫华婶送她进去歇着,她自己便拉了秋禾进屋,叫鲁妈煮了蛋来化淤血,自己又掰着秋禾的脸细细的看了,所幸没伤着耳朵,润娘看了一回,道:“这可委屈你了,早知道我就自己去了。如今倒好,人家打了我的人,还要钱,不给还不行。”说罢,合上眼长叹一声,半晌方咬牙切齿道:“周悛,咱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