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出正月润娘就听说了一件大事。做了近二十年太子的皇长子被废为淮安王,同时立皇六子哲为太子。一过了正月旧皇禅位新帝登基,改元建皇。
若不是新皇急于改元,这些个事是不会传到润娘耳朵里的。不过她就是知道了,也只是当坊间流言听过就罢,只要能安安稳稳的过日子,谁做皇帝跟她又有甚么关系呢!
朝堂上这么大的一件事也不过是在丰溪村众人的口中打了个转罢了,日子依旧平静无波的过着。
二月的早晨虽还是寒气凛冽,然在日头下却已能感觉到初春薄薄的温暖,刘继涛站在院中,望着天空视线落得极远,晨曦洒在他的身上笼出淡淡的光晕。
“刘先生,刘先生——”
院外有人叫门,无腔跑了去。
刘继涛收回视线微皱了眉,今朝休沐,应该不会有人上门才是!
“刘先生。”铁贵走进来行了礼,道:“今朝是咱们家妞儿生辰,娘子让我来请先生早些过去。”
“妞儿生辰?”刘继涛在他们家搭伙已有近月的时间,时常看到那小小的人儿气势十足地同润娘吵嘴,只是每每看到自己她就不再做声,只委屈地忽闪着大眼睛望着自己。说起来他还是妞儿的叔叔呢。只是送甚么礼好:“无腔,拿一个银锞子来。”
“官人!”刘继涛话声未落,无腔已将一只栗色荷囊递到他手边。
刘继涛且不接荷囊,只笑道:“你这小子越发精明了。”
无腔在他身侧垂首而立,默不做声,铁贵笑道:“看他比大奎还小着两岁,却沉稳的多也细心了多。”
刘继涛袖了荷囊笑了笑,抬脚便行,无腔落后锁了院门,远远的跟在二人身后,听二人笑语晏晏。
刘继涛一踏进二门,就听屋子里传来一大一小的吵闹声:“绢花多好看呢,戴甚么帽子,日日戴你也不厌!”
“不要,不要,不要!妞儿就是要戴婶子做的兔儿帽。”
“你以为你戴了这帽子,就跟小白兔一样可爱了!”
“不准扯我耳朵!”
刘继涛温煦地笑着,知道润娘定是又扯了妞儿帽子上的兔耳朵,这一大一小两个人还真是对头,小的对兔儿帽爱不释手每日必戴,大的对扯兔耳朵件事又份外热衷。所以几乎每天都要上演“兔耳朵保卫战”!
哎,刘继涛的眼神有些恍忽,这个女子他越是靠近便越是看不清,初见她的那晚,她言谈间带出的决断与眼界,以及吐字如冰的冷漠,朝堂上的谋臣亦不过如此吧。而近月来。他眼中所见的润娘却总爱跟妞儿抢吃抢玩顺带着吵嘴,还不时的欺负一下宝妞,分明就是个孩子王,好像周慎都比她懂事些。
“刘先生,怎么在院里站着快进屋里坐啊。”华婶端着个盘子从厨里出来,盘子里头铺着个大小相当,三指多厚金黄松软的大饼。
“这是甚么!”刘继涛有些纳闷,还真没见过这种饼,连他身旁的无腔也眨了眨眼睛。
“这个啊,娘子说叫蛋糕,做着可麻烦了。娘子忙了一个时辰才做得这一个。”
“婶子,蛋糕焗好了?”润娘一挑帘子,顶头就撞上刘继涛,斜眼道:
“你倒是会捡时候啊!”
“蛋糕,蛋糕,蛋糕——”妞儿拉着宝妞冲了出来,后头还跟着季文同周慎。季文他们三个见了刘继涛自不用说,规规矩矩地行礼,就连妞儿也不敢放肆了,颇有礼数地道:“叔叔安好!”
“妞儿好啊!”刘继涛抬手想模模她毛茸茸的脑袋,不想妞儿立马抱着脑袋蹿到季文的身后去了。惹得几个孩子都掩着嘴笑,惟独润娘指着妞儿放声大笑:“不错不错,越来越像兔子了!”
刘继涛则有些尴尬地收回了手,略带些病色的脸上好像浮起了淡淡的红云。
喜哥儿抱着知芳的儿子走了来,嗔怪润娘道:“你还有脸笑,都是你害的,你这么大个人了天天的就跟妞儿过不去。”
润娘撇撇嘴望望天,向妞儿招手道:“切蛋糕去!”
“五嫂,一点心意。”刘继涛模出袖中的荷囊送到喜哥儿面前。
“哎哟,刘先生这是干甚么,她一个小孩子家,可怎么当得起!”
刘继涛还不及开口,润娘摇摇走过来,抢过荷囊倒了银锞子在手心上,道:“怎么才一份礼,今朝除了是妞儿的生辰外,还是咱们粉藕的满月呢!”润娘一直没想到好名字,因见那小子的胳膊肥壮的一节一节的跟鲜藕似的,便先取了粉藕这个乳名。
“这——”刘继涛这下是真有些脸红了。
“刘先生别听润娘胡说,不过是请先生过来热闹一下。”喜哥儿将粉藕交到铁贵手上,带着些威胁的意味睨了眼润娘,夺过她手中的荷曩还给刘继涛道:“断没有收先生的礼的道理。”
华婶正从里间拿来攒盒出来,附和道:“就是就是,先生中过状元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呢,给两个这么点点的孩子送礼,怕是要折了他们的福寿呢!”
刘继涛此时真有些为难了,两个孩子,礼却只有一份。可就这么收回来,他心里又有些不好意思。
他的为难润娘看在眼里。端了份蛋糕递给他,道:“罢了,我就吃些亏吧!文曲星,两个孩子都还没正式取名呢,你给取两个,一则让他们沾沾你的仙气,二来就算你送的礼了!”
刘继涛甚是感激的看了她一眼,润娘却别过眼去了:“周娘子这提意不错,麻烦婶子取笔墨来。”
华婶听得状元公要给自己外孙起名,脸上早笑开了花,乐颠颠的去取笔墨。刘继涛端着蛋糕盘子看孩子们都用手拿着吃,他哪里好意思用手,正踌躇间润娘拿着双筷子将他盘中的蛋糕叉了起来,送到好他面前:
“这样叉着吃。”
“多谢周娘子。”刘继涛接过蛋糕,眼眸笑意盈盈。
润娘蓦地觉着脸上有些发烧,忙转了身见无腔默默地站角落里,眼睛直往桌子上瞟,润娘拿了一份蛋糕递给他:“拿着!”
盘子递到面前的时候,无腔下意识的退后了一步,抬起头惊愕地望着润娘,再又转头望向刘继涛。
“周娘子给你,你就拿着吧。”
刘继涛开了口,他才接过盘子:“谢谢。”放在喉咙底的道谢。若不是
润娘耳尖,绝不会听到的。
“先生,纸笔都拿来了!”华婶把纸墨笔砚都搁在个香樟木的葵瓣式小托盘里端了进来放在桌上,又轰了孩子们下桌,才请刘继涛在桌前坐下。
“有劳了。”刘继涛向华婶微一颔首,唤了无腔过来研墨,他自己只管拿着笔出神。
润娘在旁边哧声道:“文曲星,你要是取不出来就直说,再磨下那墨都被你研没了!”
刘继涛淡淡一笑,问铁贵道:“铁兄家里这一辈轮到甚么字上?”
铁贵抱着儿子憨笑道:“俺们字都认不满十个,哪有这么些讲究!”
刘继涛点了点头。落下笔去,诸人都伸长了脖子张望。
“这是妞儿的名字。”刘继涛将素笺推到喜哥儿面前:“妞儿这一辈正用四点水,因此单名一个焉字。五嫂看着可行?”
喜哥儿拿着素笺激动的手都打抖了,她一直巴望着丈夫给女儿按族里的辈份取个名字,盼到如今她已不做此想了,不料今日却圆了她的心愿,虽然女孩儿不能上族谱,可也算是叔叔按着辈份给取的名字:“妞儿,从今朝起你有名字了。”
刘继涛将另一张素笺送到华婶并铁贵眼前,解释道:“粉藕单名一个‘坚‘字,下头‘子韧’是字。”
华婶虽然不认得字,接过素笺同铁贵看了又看,欢天喜地的谢过刘继涛,逗着粉藕笑道:“藕啊,咱们把这名字拿去给你母亲和阿公瞧瞧。”说着都乐得忘了行礼,径自癫癫地往后罩房去了。
而几个孩子因刘继涛在觉着拘束,趁大人说话的功夫都悄悄地溜了出去,喜哥儿适才也拉了女儿去给父母上香磕头了,因此堂屋里这会只剩了四人。润娘在火熜凳上坐了下来,抹了一小把攒盒里的南瓜子磕着:“我当文曲星多了不得呢,取得名字也普通得很么。”
刘继涛笑了笑走到她身边坐下,没有反驳继续吃剩下的蛋糕。一时间堂屋里只剩下润娘磕瓜子的声音,没一会润娘就受不了,丢了瓜子拍了拍手,问刘继涛道:“先生觉着蛋糕还行么?”
刘继涛不紧不慢地咽了蛋糕,回答道:“不错。”
这个回答简单到让润娘磨牙,心想我打蛋清打到手都断了,你倒好就两字!她哼了一声,换上笑脸又问无腔:“无腔你觉着呢?”
“还行。”
又是两个字,润娘郁闷了,瞪了眼偷笑出声的易嫂子,恨恨向刘继涛道:“都怪你,好好的一个孩子,叫甚么不好叫无腔,这下好了真没声音了。”
刘继涛看着润娘脸上孩子般气恼,笑盈盈地道:“他姓童。”
“是啊童子无腔!你恶毒不恶毒啊,咒个孩子成哑巴。”
“牧童归去横牛背。短笛无腔信口吹。”悠闲的诗句被他慵暖的嗓音缓缓吟出更添了几分疏然淡远。
润娘无语了,堂屋里再次陷入了无声的沉默,润娘没有再磕瓜子,刘继涛却继续小口小口的吃起了蛋糕,面上有淡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