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了御驾,他却不再说要过十里坪去的话,只沉了声音道:“去上林苑。”
“皇上起驾上林苑——”
外头,李公公的声音尖锐地响起来。
我坐在他的身边,那厚厚的裘貉置在一旁,他忽然圈起了拳头置于唇边咳嗽了起来。
我微吃了一惊,前些日子才病过一场,怕他又染上风寒。上前低声道:“皇上……”
他睨视了我一眼,沉了脸道:“朕讨厌咳嗽。”
怔住了,不禁又笑。想起了我曾和他说的,咳嗽,是忍不住的。
他忍不住,所以才要咳出来。否则,他都说讨厌了,如若可以,定会忍着。
那么,我可以看做是,对于苏暮寒的事情,他依旧耿耿于怀么?
猝然笑道:“皇上自己爱惜自己的身子,不生病,又怎会咳嗽?”
他瞧我一眼,伸手将我拉过去,附于我的耳畔,低声威胁着:“记着,从今往后,不许在朕的面前提及你那先生,否则,朕……”
否则如何,他忽然不说下去了。
仰起头,看着他笑:“皇上是聪明之人,臣妾如今还坐在您的身边,您难道还不满意么?”
从我在他的背后跨出第一步的时候,我便已经选择了他。
聪明如他,这个道理不会不知。
他微哼一声道:“朕有时候,也不聪明。”语毕,却是浅笑着拥住我。
伏在他的怀里,听着他有节奏的心跳声,这一刹那,我忽然觉得幸福。原来,那感觉来得这么简单。他浅浅地呼吸着,混着从外头吹进来的冷风,让人慢慢地尝出清冷的味道。
被他抱着,渐渐地,愈发地暖和起来。
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去,只听得见外头羽林军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还有车轮碾过路段的声音。
双手不自觉地抚上他的胸口,那心跳的感觉几乎要触及我的掌心,仿佛在这一刻,离得我好近好近。安心地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他会去上林苑待几日,可总归是,不长久的。
留下来,我最是清楚,他是帝王,我终是不可能,完完整整地拥有他。
而我所能与他单独相处的时间.也只这几日。
忽而,又想起太后的话来。她要我留住他的心。
她还说,他喜欢我。
他是否真的喜欢我,话,几次到了喉咙口,又咽下去。纯粹的不想问,就如同那日在天胤宫外,我害怕他问我是否爱他一样。
奇怪啊。
不知是否因为吹入了清风的原因,此刻,他身上的龙涎香的味道并不十分浓郁。贪婪地吸着他身上的味道,不知怎的,有些昏昏欲睡。
抱着我的臂膀并不放松,而我的意识,有些迷离了。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地,似乎听见他说:“还是决定回来,朕的身前身后,也犹如豺狼。朕也,没有那个能力,可以永远,护得谁周全……”
听见了,却不想睁开眼睛,这哪里是他能说出来的话呢?
他从来骄傲……
可,他不说“你”,却说“谁”。
是啊,是谁呢?
猛地惊醒了,原来,我还是在意。
才发现,御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下,而身边,再没了他的影子。
有些吃惊地爬起来,行至外头,见御驾停在一个白场上,原本护驾的羽林军少了很多。隐约地,还能从面前林子那头,传来侍卫操练的声音。想来,此刻已经进了上林苑了。
朝晨见我出来,忙小跑看过来道:“娘娘可算醒了。”
扶了她的手下去,我开口问:“皇上呢?”
“哦,皇上说这次来上林苑事先并未通知这里的将军的,所以御驾行至这里,听得羽林军正在操练的声音,皇上便下去瞧了。去了有一会儿了呢,奴婢在这里等您醒来。”朝晨便说着,还不忘取了裘袍为我裹上。
她说,他走了有一会儿了,那么,方才犹如在耳的声音,又怎会是他?
呵。
笑一声,兀自摇头。
一准儿,是梦了。
才要上前,却听朝晨道:“娘娘,皇上说,您醒了,不必过去,让奴婢先带您过御宿苑去休息。”
我怔了下,随口问:“你知道御宿苑往哪里走?”
她笑道:“娘娘您必是累了,睡了好久的。奴婢早就随了李公公走过一遭了。”
是么?原来,我真的睡沉了。所以,才会做了那样虚无缥缈的梦来。
点了头,扶着朝晨的手转身。身后那半混着兵器嘈杂的声音慢慢地,隐去了朝晨在我身边絮絮地说着:“娘娘,前面便是奏乐唱曲的宣曲宫了。”
我顺看她手指的方向瞧去,那是用一片绿茼围起来的宫殿,皆是长青的树木,丝毫瞧不出人工雕琢的痕迹。透过那些树木的空隙,能够瞧见里头纳白的唱场,周围是一片楼台水榭,那些看台或远或近,甚至还有置于远处湖心小亭的。
真真是巧妙的心思。
时下不过才二月不到,湖中也必然不会有莲叶,连着残荷都不曾瞧见。可,我却觉得,在盛夏时分,这里,应该是满满的莲池,或白或粉。
“娘娘您瞧。”宫婢又笑着指引我看向另一处,“那一片,据说置着犬台宫、走狗观、走马观、鱼鸟观,啊,奴婢听李公公说,还有观象观呢!奴婢还未曾见过大象长什么样子呢。据说啊,它的鼻子有这么长!”
她开心地比划着自己的身体,又道:“娘娘您知道么?那大象鼻子,还会喷水呢!”
我也被她说得有些好奇起来,大象,我可是闻所未闻。呵,别说大象,就是寻常的小猫小狗,在宫里,也是不允许出现的。
想来朝晨也是年幼便进宫,这些于她,也全是奢望。
如今看着她一脸兴奋的样子,我也跟着开心起来,笑道:“怎么本宫看你,像是来过几次的人啊。瞧你开心的!”
她少了几分拘束,依旧笑着:“奴婢方才随李公公来的时候,顺道问了他的。娘娘,奴婢告诉您,您别看李公公那时不时严肃的样子,其实出宫来,他可比谁都高兴着呢!”
我轻笑着,李公公该是随着夏侯子衿出来好几次了,也依旧掩饰不住兴奋,又何况是久居深宫的朝晨了。
瞧着她,问道:“能出宫来的人,你羡慕么?”
我想起那时候,和晚凉开她的玩笑,说是要寻了人家,把她嫁出宫去。她红着脸说不愿。
其实,哪有女子不怀春呢?哪有不愿嫁人的呢?
那都只是,她们身为宫婢的无奈。八了宫,不论你是宫婢,还是主子,那都不是论年算的,那是你的一辈子。何时,你的生命止了,何时才算。
朝晨脸上的笑意微微敛去几许,可是很快,又恢复如初,开口道:“娘娘,是人去哪里不是个活呢?奴婢进宫,那是因为家里太穷,也没有人爱呢。”
扶着她的手微微一颤,我才想起,我从来未曾过问她们的身世。
回眸,瞧看她,低声问:“为何,没有人爱?”
她微微迟疑了下,苦笑一声道:“奴婢的娘死的早,爹又续了弦,二娘生了个儿子。娘娘也是知道的,儿子是命根呢,爹愈发地不瞧奴婢了。家里穷,有时候,连米都买不起。奴婢自然是饱一餐饿一餐。后来,宫里要宫婢,府尹大人凑不齐人数,爹正好,将我卖了。”她微微吸了口气,又道,“不过也幸得进宫来,娘娘您瞧奴婢现在,那时候在家,连吃都吃不饱呢,哪有现在穿得这么好?”
她说着,不自觉地低头瞧了自己一眼。
她虽只是个宫婢,却也是正四品的宫侍了,吃穿用度,并不比宫外一些小户人家的小姐差。
我不语,她又道:“奴婢进宫那一年,皇上刚刚登基,可宫里有些话,也是听了许多的。宫里的老太监说,进宫的人,能一眼被皇上瞧上,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人很多。可,一辈子,都不能一睹圣颜的,更是多之又多。奴婢算是幸运的,能遇见姑姑。姑姑说,平步青云的事情,不是人人可以的。可,倘若我们能选得一个可以依靠的主子,那也是奴婢一生的福气。”
我才是讶然了,原来,宫里的主子也不是很金贵啊,因为她们,在争宠的同时,也被宫婢们选着。
你别以为自己是主子很了不起,可还有人,不愿伺候呢。
不自觉地笑出来,朝她道:“那么,本宫是值得你们依靠的人么?”
她微微一怔,似是意识到了自己话语里的不妥,才要跪下,却被我一把拦住了,开口道:“朝晨,今日你的话,让本宫也明白了一些道理。实话而已,本宫并不是小心眼的人。”
深宫,适者生存。
这个道理,适用于嫔妃,也同样适用于宫人们。
我们选择自己的能力去征服帝王,而他们,用自己的慧眼,选择我们。
所以,我不会怪她。
“娘娘……”她的眸中,还是有着散不去的惶恐。
我轻笑一声道:“本宫也想,能让你们依靠。”
从她的话中,我不必知道,也能想象得出,晚凉的身世。必也不会很好。
“娘娘。”她放开我的手,推开半步,依旧跪下了,我欲扶她起来,她却低了头道,“奴婢今日有娘娘您这句话,奴婢定当为娘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怔住了,同样的话,当日芳涵找到我的时候,她也曾,对我说过的。
而朝晨今日的一席话,更让我理解了当曰的芳涵。她也是在观察着,看看我是否值得她来效忠。
宫里,唯有这般小心之人,才能长久地,存活下去。
低头,看着底下之人,微微一笑,开口道:“好,有本宫一日,也必定护得你们周全。”
她抬眸看向我,那明亮的眸子里,慢慢地,溢出一片晶莹。
两人进了御宿苑,见有宫婢迎了出来,朝我道:“娘娘先进里头休息吧,您要吃点什么,奴婢让人下去准备。”
走了一路,倒是也有些饿了,便开口道:“随便准备几样点心便好。”
“是。”宫婢下去了。
与朝晨二人走近里头,却发现,这里已经是御宿苑的正殿了。不免皱眉道:“不是住御宿苑的偏殿么?”
朝晨笑道:“皇上只说要您住这里,并未提及偏殿。”她扶我坐了,我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他的好,来得太快。
快得,让我几乎招架不住。
我还不能去说,这,就是爱。
的确啊,只因我从来不曾真正地知道他心中所想。
端了点心的宫婢很快慢回来了,我才瞧见她手中的盘子里,不过端着一盘馒头。就是那种最最普通的馒头。朝晨微微皱眉,那宫婢却是很从容将东西搁下,又恭敬地说了声:“娘娘请慢用。”说着,退至一旁。
朝晨看我一眼,识趣地没有说话。
反正,我是真饿了。
拿起馒头便吃起来,我想着,那宫婢还问我要吃什么,是否我说什么,端来的都会是馒头呢?
呵,我何尝不明白夏侯子衿的心,既是来亲视操练的,他虽为九五之尊,也是选择了过羽林军侍卫一样的生活。所以,来这里,绝不是享福的。
吃了点东西,又在房里待了会儿,便听得外头有人走来的脚步声。以为是夏侯子衿回来了,忙起了身,却不想,居然是李公公。
他见了我,忙上前道:“奴才给娘娘请安。”
我应了声,听他又道:“娘娘,皇上说今日回来估计会很晚,娘娘若是觉得闷了,就出去逛逛。上林苑地方还是很大的,不过这里很多地方也不安全,皇上派了人在外头,娘娘若是想出去,会有人保护。”语毕,他又朝我行了礼,而后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