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墙上,远远地看见,小船已经靠岸,清尘下了船,慢慢地走过来。银甲满是血污,似乎一路杀出,可是却看不出他的倦态。头顶的红缨在江风中飘荡,令他此刻的孑然更显苍凉。他握着剑,脚步有些沉重,好像心事都压在脚底,步伐不快,似乎没有想象中的急切,可也没有想象中的怯缩。
安王斜眼一瞥,正好看见刺竹微微地皱了皱眉头,他挥退众人,低声问道:“你知道他来干什么的,对吗?”
刺竹点点头。
“刚才大堂上不说,是怕有太多人阻止,”安王压低了声音,目光锐利:“你是希望他达成心愿的?”
“听凭安王定夺。”刺竹淡淡地回答。
安王悠然一笑:“你说他是来干什么的?不是逃命,那就是求援……”
“不,”刺竹低声道:“是谈判。”
安王静静地看了刺竹一眼,幽声道:“我想你是对的。”
城门紧闭,清尘已经走近城墙,在距离三丈的地方,停住了,默然片刻,他抬头望了城墙上一眼,仿佛知道所有人都在城墙上看着他,随即昂首挺胸,直视着城门,沉声道:“我是沐清尘。”声音不大,镇定平缓。
城墙上,安王一顿,与刺竹对视一眼。沐清尘,他不说求见安王,只是简单的五个字,报上名号,这一句话里的傲然,有一种先入为主和浑然天成的俯视,就这样不动声色地把所有人都看低了去。
果然,是来谈判的。
安王沉声道:“开城门。”
沐清尘,今日我要一睹庐山真面目。
大堂之上,安王端坐正中,他只留下了四位亲信,而刺竹,站在他身侧。
这是第一次跟沐清尘面对面,仿佛这一天,他期待了许久,不知怎的,内心竟然有些欣喜和雀跃。安王此刻,一双眼只死死地盯着院子的大门,他在肃淳的话里,揣想过的千万遍的容颜,是否真有如此惊人?他的祉莲,和沐广驰的清尘,到底是如何样地相似?
这个谜一样的沐清尘,神秘而超月兑。安王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和这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倾城将军的对决,真正地开始了。
远处,传来铠甲低沉而细碎的响声,正随着步伐有节奏地靠近。清尘的身影,在士兵的带领下,出现在院落里,走过中道,停在了大门之外。
士兵退去了,按理,该是清尘要禀告一声,可是片刻的默然之后,他什么也没有说,一脚就跨过了门槛。然后,直直地走向安王,停在距离安王丈许的位置,看着安王,既不行礼,也不出声。
刺竹低声道:“大堂之上,你该取下头盔,卸去佩剑,这是礼貌。”
清尘的手里一直都握着剑,听见刺竹的话,略略地迟疑了一下,然后,他缓缓地把剑放到了脚边的地上,这才两手向上,徐徐地,取下了头盔。
眼光所及,安王一震,按在椅把上的双手都禁不住开始微微地颤抖。
这张脸,太令人震惊!即便是肃淳的话已经打过了埋伏,可是真正面对的这一刻,安王还是感到有些难以自控,自己的呼吸似乎都在为之让位……
这是祉莲,千真万确的祉莲,十六岁时候的祉莲,她穿越了时空,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没有任何的改变。世界上再也找不到跟这一模一样的一张脸,找不到一双这样传神的眼睛,让安王心痛和思念了十七年的容颜啊……
安王怔怔地望着,不由自主地起了身,失魂似地走近过来。
高高的干净的额头,略长的脸,白皙的皮肤,英气的一字眉,眼睛就好像一汪秋水,高直的鼻梁下边,是核桃样丰润的唇。是的,太像了,就连眼神中隐含着的决绝、眉梢的凛然,都是一模一样。
安王心里沉沉地叹了口气,回到座位上。
他再像,也不可能是祉莲。祉莲已经去世多年,而他的脸上,还有不属于祉莲的味道存在,比如,那眉毛,就不是祉莲的柳叶眉;那鼻子,也比祉莲的长得硬气;那脸型,还略长了些,不象祉莲那般的圆润;还有那脸上,虽然稚气未月兑,眉宇间却锁着老练,也就是这些小小的改变,让原本属于祉莲的脸少了柔美,多了英气,到底是个男孩的长相啊。他比当年的祉莲,个子要高半个头,并非远远看上去的那么小巧,也不是那么瘦,只是不如其他将军那么魁梧罢了。毕竟,他还是个刚成年的孩子。
安王稳住心神,沉声道:“你来找我,一定是有事,说吧。”
清尘低声道:“我要跟你单独谈。”
这个要求好大胆。安王沉吟道:“对岸等待救援已经十万火急,如果我不允单独交谈,你是否,就此作罢?”
清尘冷冷地看了安王一眼,一手提着头盔,一手便去地上拾剑。见他如此动作,本来安坐在椅子上的四个将军忽地站起来,齐刷刷地亮出了刀刃。
清尘左右斜了一眼,嘴角泛起一丝轻蔑的笑意,旁若无人地拿着剑,反身欲走。
“既然来了,就留下吧!”一个将军突地发声。
清尘默然片刻,回身,冷冷道:“就凭你?”一抬脚,根本不予理会,径直朝外走。
火药味渐浓,刺竹看了安王一眼,安王赶紧说:“尔等都退下。”
“沐清尘,我留下刺竹,总是可以的?”安王轻声道。
清尘这才转过身来,沉默,意即可以。
“你一路杀过来,也累了,先喝杯茶。”安王摆摆手,刺竹赶紧过去,端起茶壶给清尘倒茶,清尘执着杯子,抬眼看刺竹一眼,刺竹望着他轻轻一笑。清尘的眼光停在刺竹的脸上,似乎在揣摩他笑容里的意味,只一瞬间,他垂下眼帘,敛去了眼中的犀利。
“虽然,我从来没有跟你打过什么交道,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你真的很聪明,而且勇猛过人。”安王赞道:“你跟秦虎对决的时候,因地制宜,用半截戟棍制力,四两拨千斤,折断了秦虎的两个胳膊,真是个绝妙的招式!你用的是巧劲,而他自己的出力和重锤正好被用来毁他的胳膊……”
清尘心里一惊,这个安王并不傻,大多数人当场都没看明白的招式,他这么远,都能想得透,可见不是寻常人物。清尘低头下去喝茶,不语,心里却加重了戒备。
“还有你射肃淳……”安王笑着纠正:“不,应该是射我的时候,看似偶然,其实你也经过了深思熟虑……嗯,逆风而进时,船头的大旗正好覆盖在木板上,让我看不见你的机关,疏于防范,飞快地射完之后,顺风而退,我就是想追,都很难赶上……你蓄谋已久,而且速战速决,可是我的反应不够快,而且,如果你射中了我,所有人都会乱成一团,无暇顾及你……”
提到这个事,是想增加谈判的筹码吧。清尘在心底冷笑一声,筹码?那得由我说了算,而不是你。
安王轻轻地笑了一下,语气甚是柔和,语意却十分尖锐:“你欲除我而后快,不杀我就不甘心么?我不过就是抓了你爹一次,你气势汹汹的,我不也没敢把他怎么样……可你却让我的世子重伤在床……”他掀起眼皮,看了清尘一眼,低声道:“如果你将我一箭穿心了,我们还怎么谈?”
好一个先发制人啊。清尘放下茶杯,目光一刺,寒光射过来,冷声道:“如果你也认为自己已经被我一箭穿心了,那我们的确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安王一怔,沐清尘竟然没有一点要道歉的意思?!他有些不悦,小女圭女圭太自负,于是懒得再跟他兜圈子,直言道:“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清尘坐直了身体,一字一顿地说:“请你出兵。”
“用什么做交换?”安王缓缓道。
清尘淡然道:“没有交换之物。”
安王脸色一紧,随即好笑,狂妄的沐清尘,你居然可以大言不惭,他笑道:“那我凭什么出兵?”
“让我看看你的诚意。”清尘的眼光直视过来,带着暗暗的逼视。
说得理所应当,没有丝毫的恳求,仿佛不是他来做请求,而是安王应该要做的份内之事。刺竹倒是习惯了清尘说话的态度,可是他的傲慢还是让安王有些不爽。安王忍了忍,低声道:“诚意,我已经表示过一次了。”
“我没有见到。”清尘矢口否认。
安王只好耐着性子解释:“先前出兵,本是想送个礼物给你,你却恩将仇报。”
清尘倏地想起了宣恕的话,又在脑海里回忆了刚才刺竹的笑脸,他心里一转,便讥讽道:“嘴在你身上,话自然由着你说。”
“你不信,我也没办法。”安王默然道。
清尘瞥了他一眼,沉声道:“诚意,当在别人需要的时候拿出来,才能算数。”
安王踌躇许久,方才下了决心,问道:“你想我怎么做?”
“只要你摆出出兵佯攻的阵势就行了。”清尘说:“大船逼过去,看见秦阶和沐家军停战联手,你就退兵。我不费你一兵一卒,就是借用一下你的人马。”
安王悠然一笑:“我若是信你,出了兵,结果这偏是你和秦阶的诱敌之策呢?我本不做出战的准备,可你们在我退兵之际联合打过来,我如何收场,不是要惨败?”他静静地看着清尘,眼中一抹精气滑过:“你们,是设局夺我大船吧?”
“我要夺你大船,何须跟秦阶联手?”清尘嗤笑一声:“先前我倚仗苍灵渡,坐拥五万精兵,却没有滋扰通州城,你难道不该记下这个人情?”
敢情我还要对你感恩戴德呢。安王又找了个借口,故意说道:“你的水军难道没有预先设伏?只怕,要打我个措手不及吧。”
清尘缓缓地站起身,傲然道:“你王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想出兵吧。”他一拱手:“告辞!”
安王悠声道:“小将军,你不好言求我出兵,难道还有别的办法不成?”
清尘转身,冷冷道:“与其这样卑躬屈膝地求你,不如去求淮王。原以为,你比淮王强些,现在看来,你的诚意也不过如此,见识了!”
安王一措,喊道:“小将军留步。”
清尘站住,却没有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