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宣恕受辱,清尘死死地咬住牙关,握剑的手也听见骨关节在咔咔作响,虽然父亲逃月兑了令他心头宽慰,可是他也明白,依父亲的性情,绝不会丢下宣恕自己逃命,父亲一定是到了最后关头,迫不得已才离开,这也就预示着,经过激烈的抗击,父亲必定是受了重伤,才会无暇顾及宣恕……尽管此时清尘非常担心,但是他更着急的,是如何才能夺回宣恕。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要镇定,才能想到办法。
“老子叫你说的话呢?”秦龙照着宣恕的肚子,又是用剑柄一记猛戳,吼道:“说!不说老子就往死里整你!”
宣恕顿了顿,喊道:“别靠近!水下有埋伏,你若救我,必中计!”
秦龙大怒,抬手就是一顿狠揍,宣恕的脑袋软软地掉落下去。
“沐清尘,你都看见了?”秦龙扬起手,喊道:“你上岸,我们谈一谈,如若不然,我就当着你的面,将他千刀万剐!”
“他已经受过腰斩之刑,没有什么会经受不起了!”秦龙肆无忌惮地大笑:“沐家军不是号称有情有义么?难道你也跟你爹一样,舍他不顾?”
清尘嘴角一撅,满脸杀气顿现,眼神中阴骘突兀叠加,表情仿佛要吃人一般。
忽然,宣恕抬起了脑袋,直直地喊道:“清尘,有一天,你会厌倦这些打斗,到那时候,你就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清尘一怔,宣恕的话里,似乎在传达一个跟此刻的危难毫不相关的信息,这个时候来说这些,根本就毫无意义,可是,宣恕为什么要说这些……
“人生不受二辱!你已出师,我已无憾!”宣恕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气力,支起脖子,歇斯底里地喊道:“来吧,让我也领教一回你的神射功!”
话音一落,秦龙恼怒地瞪了宣恕一眼,他意识到这是宣恕在暗示清尘,用箭杀自己。而此时,左右秦军士兵都靠了过来,把秦龙围在中间,于是秦龙自觉无虞,便又开始气焰嚣张地张狂起来,喊道:“老子会被你们算计?!今天你的神射是没有用武之地了!还是乖乖下来,跟你爷爷我谈一谈……”
船头,清尘默默地站着,远远地望着宣恕。他的静默,就如同苍灵渡面水的那一方绝壁,沉重,固执,逼仄,压抑和愤绝。
此一刻,清尘心底的绝望和无助就像那苍灵渡的江水,宏大不绝。他真的已经无能为力了,宣伯伯的身体状况,无法自救,一切只能靠他,可是,水下有埋伏,不能近岸;岸上有重兵,不能上岸;他甚至,也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一旦秦龙反应过来,岸上人马齐聚,乱箭齐发,必然伤及他的船身,他将会丧失最后的栖身之所。他知道,当务之急,他必须马上离开,回到江心,好好想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可是,你叫他如何能舍下宣恕?是老师,是长辈,是战友,是亲人,他怎么能舍下宣恕?!
情感和理智在纠扯,清尘正面临着他人生第一次真正的抉择,如此沉重,如此艰难。痛,弥漫在全身,让他感到无法控制的绝望,让他知道对命运束手无策的无奈,让他看到自己的无能,开始恨自己的无能。但是,他还是必须决断,告诉自己,身负沐家军将士的责任,不能感情用事。
腰斩之刑后,宣恕只有半条命,平日里他总是说,这半条命早就不是他自己的了,是为清尘和沐家军留着的,如今他说得很明白,沐家军交给了清尘,清尘已经出师,他完成了使命,无需再苟延残喘。他很清楚现在的状况,清尘月复背受敌,再倾力救他必然难逃全军覆灭的命运,他不希望因为自己而连累清尘和沐家军,不想成为沐家军的罪人,清尘已经救不了他,他更不愿意在腰斩之刑后再次受辱,也许,死对他,已经是最好的解月兑。
“清尘!”宣恕再一次抬起头来,喊道:“你必须尽快成熟起来!你该要知道,舍弃也是成全!成大事者须心意坚决——”
远处,安王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幽声道:“难为他了……”
刺竹低声道:“他必须尽快离开。”
“沐清尘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会离开,但是,他还是会想办法回来救宣恕的。”安王说:“生生甩下宣恕离去,需要非同一般的勇气。”
刺竹垂下眼帘,什么也没有说。他能体会清尘此刻内心的纠结和痛苦,但是他知道,除了安王说的,清尘还有另外一种选择。
沐字大船上,清尘开口了,喊道:“秦龙,我跟你谈。”
秦龙得意地呵呵一笑。
“不过在此之前,我得确认宣恕还活着,”清尘说:“这样,你把他弄到水边来,近点,让我看清楚一下,”他想了想,又要求道:“你把他手掌上的木桩子取下来,让他舒服点……”
秦龙眼睛刚开始转,担心清尘耍花招,听见清尘又说:“他又不能走,脖子上还吊着绳子,你难道怕他跑了……你要是连这点诚意都不肯给我,我们还怎么谈?那我就不靠岸了……”
“当然可以的,”秦龙笑嘻嘻地在人群后边招手:“你过来,你先过来,我们好好谈……”
清尘对左右使了个眼色,船身轻轻地摇摆起来,似乎在启动。
秦龙见清尘真的有谈判的心思,也赶紧打了个手势,示意按清尘要求的做,把绑宣恕的竖桩抬到了水边,去掉钉掌的木桩。
“再近点,看不清,”清尘喊道:“把他的头抬起来给我看看……”
秦龙便指挥士兵下了水,把宣恕立在齐腰深的水里,喊道:“看清楚了,快靠岸吧!”
宣恕缓缓地抬起了头,望向清尘,嘴角,浮现淡淡的,了然的微笑。
船终于缓缓地动了起来,秦虎从士兵堆里探出头来,开心地喊道:“这就对了,我不会为难你的,快来……”手则放在背后,使劲地朝那边抖动着,招呼士兵赶快就位,做好诱捕的准备。
江那边,安王跟刺竹对视一眼,安王的眼光里带着疑惑似在询问,沐清尘准备不顾一切救宣恕?刺竹肯定地摇摇头,不会。
清尘还站在船头的甲板上,一动不动,似乎在考虑如何靠岸。忽然就在一瞬间,旁边的士兵手一伸,长弓羽箭递过来,清尘侧身,顺手一提,弓在手指之间一转,已经搭上羽箭,灵巧和快速令人咂舌,眨眼功夫,已经满弦。
安王瞪大了眼睛,看着火把光中,清尘清瘦矫健的身型,他笔直地站在船头,左手握弓,右手引箭,的确,还带着一双白色的手套,仅仅只是一瞬间,“嗖”的一声,箭离弦——
“砰”一声闷响,直入宣恕的胸口!
宣恕的头倏地一坠。
安王吃了一惊,也吓了一跳,大感意外之时,却见清尘飞快地从士兵手上取过了第二支箭,再搭弓,射出去,挨着宣恕的脖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好把宣恕脖子上的绳子射断,宣恕的身体“普通”一声栽入水中,顺着汩汩的江水漂开……
安王眼睁睁地看着清尘取了第三支箭,就在他还在猜想清尘目标在谁的时候,“嗖”的一声,对面传来秦龙一声惨叫,再去细看,竟是穿过了士兵们脑袋中的空隙,射中了秦龙的肩膀。
安王再转眼,清尘第四支箭离弦,不,应该是第四次出箭,这次同时射出两支羽箭,分别命中站在水里的两个士兵,他们正准备涉水去扯宣恕的尸身……
于此同时,沐家军船仿佛得到了无声的命令,全部朝后退去,一时间,哗哗的水声作响。
而那里,安王看见清尘抓着一把箭满弦,“刷”的一下,秦龙前边的士兵倒了四五个,然后,飞快的速度,又一簇把箭追射过来……
秦龙只得抓起一个士兵的尸体罩着自己,一动也不敢动,只听身前“噗、噗、噗”连续的闷响,他蹲在地上甚至不敢抬头张望。
短短的不过数十秒,清尘连珠炮似地,连发五次把箭,岸上秦兵倒下一片,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秦龙,但是无奈秦龙躲在人体盾牌之后,清尘铆着劲不停地射,一直到离开射程之外,方才停手,垂下弓,默默地站住,一脸索然地,望着寂静的江面,延绵的流水,一言不发。
这一刻,无法猜想他在想什么,他仿佛在默哀,又仿佛在自责,但是他的心痛和愤怒,在江面上变成了沉默的呐喊,无法听见,却能感受得到。
沐家军船队已经离开,安王的船也缓缓地离开江心,往回路驶去。
安王回望一眼已经依稀不见的水边营地,低声道:“刺竹,你总是比我更能猜到他的心意。”
刺竹轻声道:“那是因为,我曾经跟他同路,相处了四、五天,有了了解,才能判断。”
“真没想到……”安王沉声道:“他不仅仅有传闻中的果决,更有壮士断腕的勇气。”
刺竹附和:“是啊,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就能决断、取舍,并且缜密地进行计划……王爷您看,他显然是不想让秦军再侮辱宣恕的尸身,这才要求秦龙除去木桩,抬到水中,那时候他就想好了,要让宣恕水葬。”
安王沉吟片刻,吩咐道:“这里的水流,下游……速令江岸沿线的益州、豫州守军搜寻宣恕尸身,务必找到,然后护送至通州。”
刺竹默然中,望了一眼江面,深沉的黑色中,水上是莫测的幽深,水下是莫名的诡异。
“沐清尘,狡黠难测,”安王幽声道:“但是从现在开始,我愿意相信,如你所说,他是个君子。”
“王爷,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刺竹问道。
安王不动声色地把球踢过来:“你说呢?”
刺竹怔了一下,不待开口,安王又说:“你去见见沐清尘吧,这个时候,他不一定会接受支援,但是,他一定会需要朋友。”
刺竹笑了一下,安王瞥他一眼,说:“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很象宣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