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然睁眼,目光涣散地瞪着不再陌生的屋顶,她的心里百感交集、茫然而无措。
会走到这一步,并非她所愿,但除却那一开始的羞耻与不安,她并没有抗拒的念头。
她心里一直都明白,只是一再抗拒着不愿承认……其实,打从她假意失足引他近身、却意外听见他急切关心的那一刻起,他的存在,便在她冰寒冻结的心湖划下了一道痕迹。
明知百毒不侵的他,等同于她天敌般的存在,她仍旧无法阻止自己心底那份强烈的在意,无法阻止自己的目光追随他。明知他所承诺的一切没有几分真实,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相信……
即使带着几分虚假,但他对她的关心,却也带给了她从未体会过的暖意,那温暖顺着裂痕流进心湖,融了冰霜,让她的心不由自主地为他悸动。
然而,她也明确知道,这股无法掌控的情感,只会毁了她。
她不想步上娘亲的后尘,不希望自己有被难以负荷的憎恨纠缠、扭曲自我进而疯狂的一天。
苦苦压抑心底那股模糊不明的情感,面对那想触却不敢触碰的心绪,她只能强逼自己升起心防,巩固戒备。
也许是有了命不久矣的觉悟,她想借这唯一的一次机会,不顾一切与他纠缠。他温柔的抚触,带着甜蜜的蛊惑,引诱自己就此放纵,沉沦在他编织的情网中。
但在纵情之际,他却在她耳畔对她说出了令她心冷的真实原来,他所有的一切温柔表现,不过是为了一纸约定……
转首睇向躺在身旁的男子,只见他苍白的脸孔隐隐泛青,令她不由得伸手探测他的鼻息,虽然微弱,但确实仍有呼吸。
他以血为引,让她体内之毒在两人结合的瞬间释入他体内,由他接手那噬人的剧毒。每一次的,他都得承受毒噬之苦。为了彻底怯除她体内之毒,加上媚欢发作的需索无度,令新手的他俩皆苦不堪言。
只是,连幽识都无法立刻化解的他,却一次承受了她体内累积十七年的毒性,饶他是百毒不侵之躯也同样会有性命之虞……
强忍着不适,她缓缓坐起身,依恋地看着那深镂在心版上的俊颜,难以移开目光。
这回,他是真的拿命来抵了……这样,算是互不相欠了吧!
之后是死是活,就看他自己的运气了。
依依不舍地吻上他那微凉的唇瓣,感受他那极为轻浅的呼吸,几滴清泪滴落在他颊边。
目光朦胧地抬头望向窗外,除了翠绿依旧的竹林之外什么也看不到,更遑论是那遥远的北境山脉。
白皑的群山山头,再度点出了那抹熟悉的殷红吗?
回去……她必须回去才行……
寂静无声地起身着装,在开门离去前,她回头望了他最后一眼——
一切恩怨,到此为止……
炙热的欢愉,随之而来的是剧毒的侵蚀,耳畔传来她甜美的喘息,眼底所见却是她痛苦的表情,令他在纵情之余亦忍不住靶到懊恼不舍,只能笨拙地一次又一次吮去她那苦涩的泪,任她在他身上抓出一道道泄忿的红痕。
愉悦与苦痛交织,毒性一分一分在他体内累积,直到确定她体内再无任何残毒,他才终于放心拥着她沉入黑甜的梦境?
梦里,他回到了山中的小屋前,那栋自从师父死后就再也没回去过的屋子,一切摆设都跟潜藏在那遥远记忆中的场景一模一样,只是空无一人。
他茫然地站在屋前,不懂自己为何会在这里。
……不该在这儿,那他又应该在哪里呢?他想不起来……
甩甩头,不愿去探究这莫名的疑问,他举步走进屋内,角落的桌上堆满一本本师父的手札,写满了师父毕生的研究苦心,还有交代他所有该做的修练以及注意事项。
那时的他,在不顾一切前往北境寻找师父后,便将所有的修练课业都抛诸脑后,以致后来的部分全都白费了。
他并未完全练就百毒不侵之体,只是接近极值而已;而练到这等地步,这世间也已难有毒物能够加害于他。
偏偏,就是出现了那么一个例外……
翻着后几页那些已无作用的修练事项,他不免感到沮丧。倘若当初能够不负师父所望将所有步骤练完,在面对她身上的难解剧毒时,也就不至于那么狼狈了。
虽然他硬是撑到将她体内遗毒全数引出后才筋疲力竭地倒下,但他的抗毒之体是否真能够承受得住这毒性,却还是个问题……
“即使明知自己有遭毒反噬的可能性,你还是下了决心帮她将毒全引出吗?”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令孙独行不由得一震。
这是……
他缓缓转过身,不敢置信地瞪着站在门口、含笑看他的男子。
“师父……”他讷讷低喃。
“你长大了,行乐。”男子伸手轻抚他的头,仿佛仍将他视作当年的孩子一样。
“师父……”从震惊中回过神,他得意地笑着,朝男子骄傲道:“师父,行乐办到了,行乐已经顺利帮她将毒引出,她已经没事了,所以、所以……”刹那间,他忽然感到一阵茫然。
所以什么呢?
男子仍是一贯笑睨着他。“你说的她,是谁呢?”
“她……”是谁呢?孙独行不由得感到迷惑。
直到一缯赭色红发在记忆的风中扬起,令他瞬时瞪大了眼,兴奋道:“对了,是红儿!她叫秋红,所以我都唤她红儿。”
男子笑了声,伸手敲了他一记。“别帮人乱改名。”
“咦?”不对吗?“可是,红儿叫起来比较顺口、也比较好听啊……”他不满地嘟囔。
“这不是重点。”男子啼笑皆非地摇头叹息。“重点是,你是不是还忘了什么?”
忘了什么?他再度茫然。
“你,找到答案了吗?”
答案……
注视着眼前和蔼依旧的男子,乍然再见的心已逐渐平静,孙独行静静望着他,唇畔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意。
“师父,行乐至今依旧无法理解您当年的决定,甚至依旧对您有所怨怼,对于您爱慕的那名女子更是无法谅解,但……红儿是无辜的,我怎样也无法恨她,甚至……”俊秀的面皮染上了一片赧红。“越是跟她相处,就越是觉得……想要就这么一直看着她……”
看着她的一颦一笑,娇羞嗔怒,看着她的手足无措、故作坚强……她的一切,是那样令他又爱又怜,舍不得放手。
“你,爱她吗?”
爱?孙独行不禁露出了苦恼的表情。
“我不懂您所谓的爱是怎样的情感,我只是……只是想要陪在她身边、想要不顾一切地保护她……”
“以兄长的身份吗?”
“不是!”他急声驳斥,脸色瞬间红得恍若就要滴出鲜血。“已经、已经不是兄长了。”
男子闻言,仍是一贯地笑着。
“要到你能够彻底体悟那份心中的感情,可还有一段路得走呢。”至少,他可以安心了。“那么,现在的你,不该继续逗留在此吧?”
“咦?”
“她还在等你,还需要你的守护不是?”男子微微一笑。“你愿意答应师父不计一切地保护她吗?行乐。”
孙独行正色,坚定地望向他。
“嗯,我会的!”
曾经踌躇不前的答案,如今已变得明朗。
这一次,他不会再犹豫了……
“行……独行……”
恍惚朦胧的意识中,似乎听见有谁在呼唤他。
好耳熟的声音,是谁呢?
“孙、独、行!你还活着吗?还活着的话就快回我一声啊!”那声音显得气急败坏,下一瞬,他清楚感觉到那人抓住他的肩头用力摇晃。
“醒来!你给我醒来!就算死了也得给我活过来!”气急败坏瞬间变为咆哮狂吼。
啊……这声音,他想起来了……孙独行忍不住申吟。
“别摇了,别摇了,没死都被你给摇死了……”
“你还活着!”听见那声虚弱的回应,龙耀矾终于停下毒手。“你还没死?真的还活着?”
“……你到底是要我死还是要我活啊?”问这什么废话!死人会回答他吗?
话说回来,为什么他会虚弱成这副德性?还有……
“喂,耀矾,你转性了吗?没事月兑我衣物作啥?”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全身光溜溜的,身旁还站了个大男人……他浑身起鸡皮疙瘩了。
“我还想问你呢!”龙耀矾毫不留情地在他头上敲了一记。
“才交手给你就给我出纰漏,要不是我那些手下平常训练有素,这双龙堂早不知乱到什么程度去了!你是中了那只花妖的媚术,被迷得神魂颠倒,还差点被吸干精气了是吧?早告诉过你要去接近那些妖物之流的灵怪之前,要先去掉童子之身比较保险,你偏偏不当一回事。”长篇抱怨还有拉拉杂杂的一大堆没扯完,却骤然遭人打断。
“红儿呢?”龙耀矾的一堆废话,他只听进了“花妖”两字,接着猛然记起了一切,也发现了不对劲——
那女人呢?怎么应该睡在他身旁的人不在,不该出现的人反倒回来了?
龙耀矾微怒叹道:“跑了。听说是用你特制的迷药,一路迷到所有阻拦她的守卫逃出去的。”
她离开了?孙独行立时大惊失色。
“她往哪个方向离开?”强撑着虚弱的身子坐起,仅是如此一个动作,便令他急喘不已。
“你要去追她?依你现在这副破烂状况,是想玩命吗?”龙耀矾紧蹙眉头,深表不赞同。
“她往哪个方向去了?”孙独行不理会他,坚持要得到答案。
“……北方。”龙耀矾无奈一叹。“大概是以为终于吸干了你的精气,所以决定回去继续当她的花妖吧。”
闻言,孙独行随即瞪大眼。
为什么……他应该有把一切全盘托出、清楚明确地告诉她了啊!她怎能……
“你想死吗?”龙耀矾连忙阻止急欲下床的他。
“我非去不可。”这是他的回答。
龙耀矾锁死眉头。“她不值得你为了她送命!不管你是要复仇还是怎样,将来有的是机会……”
“她是我的妻子!”孙独行急吼。“还有,我不会死!”
既然他还能够醒过来,就表示体内之毒应该已无大碍,现在的体虚主要是因为化毒和纵欲所造成的耗损,之后只要充分休养即可恢复,不过,他现在没那么多闲工夫继续赖在床上躺了!
“妻、妻子?”龙耀矾不由得一愣。
这进展是怎么跳转的?太惊人了!
“把补元丹给我……”孙独行微颤着朝龙耀矾伸出手。
虽然心急,但还没急到可以随便玩命的程度。毕竟现在不过是说了几句话便让他喘到快断气,要是真就这样拖着这副破烂身体出去找人,只怕他连双龙堂的大门都出不去。
龙耀矾看着他,面色凝重地思索了会儿。
“你会把她带回来吗?”他问。
孙独行的目光蓦然一合。
“倘若这里容不下她,我会带她回山里。”
“别误会。只要是你认可的,我绝对不会有意见。”虽然他对那只花妖没啥好感,但他相信师弟挑人的眼光。“不过嘛……”
他邪恶一笑。“你应该会记得回来吧?”
孙独行冷冷睇了他一眼。
“如果你忘了回来,这儿可是会有人哭喊着要找姐姐喔。”
“……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