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家的路上,我一路走一路想:林伟才他们做得太过分了吧?大家平时在一起工作有说有笑的,突然脸色一变,成了阶级敌人,真跟演戏一样。可又一想,革命嘛,毛主席说过,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用砖头砸死汉奸臭石头,土改的时候贫下中农斗争地主赵老兴,不都是这样吗?这就是阶级斗争啊!我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应该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看待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
走到家,我推门一看,周敬早已回来了。她两眼直愣愣地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再看她衣领上的领章不在了,攥在手里。我感到不妙,急忙走上去问她:
“怎么了,出事啦?”
“我们科的群众组织把我开除了。”她像泥塑似的,毫无表情。
“为什么?”
“他们说我们家是富农兼资本家。”
“你们家的成分不是中农吗?”
“我跟他们说了,我说:我入团的时候组织上到我们家调查过,证明信我都看过,上面写着‘土改完成的时候定为中农成分’。这封证明信在我的档案里,不信你们查查我的档案去!”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过去的档案不算数。我们刚从你们老家调查回来,当地的革命群众组织说你家是富农兼资本家。为了纯洁组织队伍,我们把你开除了。’就这样,他们伸手把我的领章揪了。”
“他们打你没有?”想到杨彩霞挨打的情景,我的心不由得揪了起来。
“没有。”她说话迟迟疑疑的,“只是推了我几下。”
我明白了,她和杨彩霞的命运一模一样。我一阵心酸,几乎掉下眼泪。
我如何安慰她呢?只能让她面对现实正确对待目前的形势了。我坐下来对她说:“你们家定为资本家,我看不冤枉。解放前你父亲在天津一家公司里有上万元的股份。解放后公司实行了公私合营,叫你父亲拿定息。这不正说明你父亲是地地道道的资本家吗?至于说你家是不是富农,这要看土改以前是不是雇长工了。”
周敬说:“一九四五年以前,我们家是有个长工,我还记得。不过土改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走了。听说他是共产党员。”
“这就对了!凡是雇长工的,不管你地多地少,一律定为富农成分。”
“可是,我入团的时候,组织调查的证明信上,明明写着我们家是中农成分呀!”
“那我问你,土改的时候,分你家的地没有?”
“我们老家搞过两次土改。第一次是共产党刚到我们那里的时候,大概是一九四五年,不是四五年就是四六年,共产党领着人把我们家的东西分了,把我和我娘,还有我女乃女乃他们,赶到了小草屋里住。后来共产党走了,国民党回来了,国民党叫我们去领取被分走的东西。”
“你们去领了没有?”
“我忘了,好像没去。”
“没有去就对了。去了,那叫反攻倒算。”
“第二次土改是一九四七年,把国民党打走了以后进行的。那时候我们家的长工已经走了好几年了。”
“这就清楚了。如果按一九四七年的土改算,土改三年前你们没有雇长工,所以定为中农。现在文化大革命又去你们老家调查,村里人回想的是你们家第一次被分的情况,很自然就把你们家看成是富农成分了。别为这事发愁。明天把你们家的情况如实向你们科的党支部讲清楚就行了。党的政策是实事求是。好了,别难过了,睡觉吧!”
睡下了,周敬躺在床上老是翻腾。
“怎么,还睡不着呀?”我问。
“想起来真窝囊,我怎么就生在了这么个家庭呀?”
我安慰她:“你的家庭不错嘛!你二哥是共产党员,二姐也是共产党员──”
“去去去!别提我二姐了。她若不是右派,我还好受些。”
“右派是一九五七年定的,以前她还是革命的嘛!”
“以前有什么用?现在关进牛棚里了。我这个家,父亲是资本家,母亲是富农,二姐是共产党员吧又成了右派。我这一辈子算完了。”说完,她把被子一蒙,不吭气儿了。
我知道她在流泪,急忙凑过去安慰她:“别难过,有我和你在一起,再难过的日子也能过去。别难过了。”
我一安慰她,她更觉得委屈,在被窝里抽搭起来。
我劝她:“别哭了,哭得人怪难受的。”
她虽然停止哭了,可是这一夜,她没有睡好,我也没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