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九节金秋的眼(四)前事休
“你说什么?你说他不记得以前的事了?”
“是不记得了,半天打不出一个屁来,问个名字都难,还好你给起了个名字。你们家海漂呀,是个傻子……”韩三笑背着海漂,恶作剧般地凑进燕飞说。
“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燕飞还没有反应过来,她不知道一个人不记得以前的事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但海漂看起来很聪明,懂事,她指的懂事是,懂得很事情,了然于心。
韩三笑跟着点头,总带着那么一点兴灾乐祸:“我也觉得不可能。宋令箭,我觉得他在撒谎,他害怕被我们赶出去,所以故意装作什么都不记得了。”
宋令箭的眼里闪过一阵寒意,燕飞瞪着韩三笑:“不准你这么说。”她回头看了看海漂,他正站在不远处认真地看着他们,似乎要将他们的一呼一吸都记在脑子里。
韩三笑若有所思地看着海漂,对着燕飞笑:“这么护着他,要是他真着自己的事情,好了就马上离开这里,你还不得把天都哭漏了。其实这样重新来过,挺不错的。”
燕飞的心突然一阵阵地扯痛,她觉得只要他们都留在这里就好,却不知道他们留在这里,得要舍弃外面多少的牵挂维系。正如他们离开时她的牵肠挂肚一样,是否也会有别人在子墟之外的一个人也如此思念到痛?
一个人没有了过去,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不知道自己姓谁名谁,更忘记曾经在乎过爱过的人,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如果有一天让她有这样一个机会,为了重新开始去忘记一切,她会舍得吗?回忆,不就是人最珍贵的不可被剥夺的东西吗?而他,连这世上最贫穷的人都有的东西都失去了,那他还有什么?
“夜了,早点睡吧。”从头到尾,宋令箭对海漂失忆这件事情没有发表一句评论,她是一个不容易相信别人的人,越是沉默,就越有自己的思量。她静静地将灯笼挂在院中竹枝上,拿出折子点上了火。
“都快睡了,还点上灯笼干嘛?”燕飞不明白。
“正是要睡了才点。这灯笼不能灭,若是灭了,鬼来了就看不见了。”宋令箭说完这句话,眼神之角若有似无地剜了海漂一眼。
燕飞狠狠打了个冷战,她不是被宋令箭的话吓怕了,而是被她的眼神吓到了——看来她真的一点都不相信海漂。
海漂温柔带着磁性的声音在燕飞身后响起,接着她感觉他轻轻地扶住了她,似乎要给她温柔力量以使她不再颤抖:“飞姐不怕,令在吓你。”
宋令箭淡淡扫了他们一眼,呼的一声吹灭了火折子,在折子熄灭的一刹那,燕飞觉得宋令箭身上的什么东西也随着一起熄灭了,那对在火光中黯淡的眼睛黯然无情,似乎看透了一切,也看穿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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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飞的脑海里一直不停地倒映着宋令箭与海漂的眼,一双静寂,一双温柔,她一直不敢睡死过去,害怕一睡再醒,一切就都没有了,都只是一个梦了。只有她看着窗外挂着的宋令箭点的灯笼,她才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他们回来了——海漂也会留下来了——
半睡半梦间醒来的时候天已亮了,燕飞看看自己的窗已关上了,可能是夏夏早起的时候顺手关的。她起了身开了窗,外面竹枝上的灯笼已经没了,那应该是宋令箭拿走的——这么早?她急匆匆地跑到对院,宋令箭的院门是虚掩的——她在的,她是真的回来了——
燕飞松了口气,拿了很多银子,赶最早的市给他们做一顿最丰盛的洗尘饭。大清早的她连续碰见了六个人,平静的日子还没真正开始就结束了——
第一个碰到的是章单单,他还是那样,穿着放满工具的兜衣,嘴里刁着铁钉,迎面走来只是冷淡地点了个头,说:“铃铛好了,有空绕过来拿走吧。”
燕飞意外地笑了,没想到真的还能修好。章单单说完就走了,似乎心事重重。
燕飞继续走着,碰到了第二个人和第三个人——蔡大娘和蔡大叔。早市刚醒,只有几个摊位开出,他们在忙着将一只猪分身。燕飞打了声招呼,连忙走开了,她向来不敢看那些血腥的场面,走开前她觉得蔡大娘好像叫了她,她回头看看,却看到蔡大叔跟蔡大娘在说着什么,两个平时总是笑眯眯的人,此时脸上带着忧虑——他们怎么了?似乎有事在瞒着。
第四个人戴着斗笠,身形高大,修俊优雅,正悄悄从举杯楼的后门拐进去。
“莫——”燕飞鬼使神差地将后面的字卡在了喉咙里,她直觉里感到莫掌柜不想被人发现,他是镇上最俊美也是最大酒馆子的掌柜,镇上十个未嫁姑娘里有七个都想嫁给他,他当然不想自己抛头露脸太多,以致于失了那份神秘感,这时候她隐约看见迅速关上的门内碧光一闪——那是什么?
燕飞的速度当然来不及去捕捉,她一直想着那处似曾相识的碧光,然后她碰到了第五个人。
这第五个人是郑小姐,这个从来没有在街上看到过的大家闺秀,竟然一个人走在天蒙蒙亮的清晨,从郑府走到镇中,还是有点距离的,燕飞第一眼看到她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还是郑小姐先冲她走来,她才意识过来:“郑小姐,你怎么?——”
“能在这儿见到你太好了,燕姑娘,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什么事?”燕飞看着郑重其事的郑小姐万分奇怪。
“是关于燕姑娘庄上的绣品的——”郑小姐看了看四处,只看到布店的门是开着的,她拉着燕飞向那走去,“此事不宜在外宣张,还是借一步说话吧。”
布店的黎雪正巧在开门,她是燕飞碰见的第六个人,也是燕飞这镇上最想又最不愿碰见的人。黎雪也看见了她们,温和地对着燕飞笑了,然后挺尊敬地跟郑小姐打了个招呼:“郑小姐,您怎么来了?”
郑小姐抿着嘴,脸涨得微红:“黎姐,能借你后房说话么?”
黎雪看了一眼燕飞,脸上马上带起了忧虑,点头道:“快请进吧。”
燕飞一看到黎雪,马上就想起了被淡忘了很久的连孝,马上想起自己的梦,竟然怔怔的半天说不出话来。郑珠宝带着她进到后房,语气沉重道:“此事关乎燕姑娘绣庄声誉,我也不想随便找个人传话,就自己来找你了。”她从袖间拉出一条大红的娟,上面绣着灿烂的金莲,正是燕飞送给郑夫人作样品的。
“我绣品怎么了?”燕飞一头雾水。
郑珠宝咬了咬唇,拿起茶壶往上面一倒,燕飞的眼睛瞪大了——漂亮的金线勾勒的金莲像突然受到了瘴气污染,马上变成了乌黑的颜色,看起来诡异极了。燕飞抓过绣巾,仔仔细细地看着,没错,这的确是她亲手出的绣巾,这金线也的确遇到热水化成了黑色,还发出一股很刺鼻的味道,呛得燕飞咳了很久。
——线是假的——
燕飞尚在震惊之中,郑小姐提议道:“我这批金线最好都先查查,是全部如此还是局部有瑕,最好看看有几单子出的绣品是有金线的,趁着还没有人发现,先追回来补上,保住信誉是真!”
燕飞反反复复看着红娟,喃喃道:“不会呀,一直都在金娘那里买的,没道理的啊……”
“燕姑娘还是先回去查个清楚吧。”郑小姐那波光盈勇的眼睛一直盯着燕飞。
“我答应过章师傅要去拿修好的金铃——”
“我帮你,你还是赶紧回去查查吧。”
燕飞脑子空空地回了家,就将绣房里所有没动过的金线拿了出来,一盆热水重重地浇下去,一堆光鲜灿烂的金线绣色全着了黑色,冒出熏臭的黑烟。她扔了水盆,才感觉到一股虚月兑感由头至脚的冰冷。
金娘温和柔媚的笑脸在她脑里闪烁着,怎么会这样?她开始控制不住地咳嗽,那股黑烟好像钻到了她的骨血里面,成了一片抹不去的阴影。
夏夏咬着牙慢慢道:“这线是假的!”
燕飞捂着嘴,感觉嘴里又泛甜腥,无力道:“拿到后院烧了。”
“烧了?那就没有证据了——”
“我们不需要证据,只要一个理,你懂吗?”燕飞露出前所未有的不可置疑,看着一团黑色冰冷道。
夏夏咬唇不语,只觉得燕飞正是太过仁义,才让不善之人作欺去了。她收了假线,全放在火盆里烧了。
乌红的火苗里,燕飞的眼里倒映着关于金娘的那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