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爹爹,爹爹。”
一袭灰衣的中年男子回过头,英伟的脸上布着岁月刻下的纹路,本是平淡的眉目皱出严肃稳重的眉间纹:“怎么又如些脏污?又在后院胡闹些什么?!”
灰头土脸的少年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笑容烂漫道:“爹爹,你看,我的小黄鸡生鸡蛋了,你看,好暖好小的鸡蛋,可爱吗?”他如珠如宝地举起手中一枚淡金色的鸡蛋,那鸡蛋在童稚的手中显得新鲜可人。
男子放下书卷,一把推开少年的手:“一天到晚只知道做这些无谓之事,文不成武不就,书香门第却出了你这样一个好务农事之子,成何体统!”
少年烂漫的笑脸僵了僵,委屈道:“爹爹,你不喜欢吗?你模模,可暖和了可滑了,里面好像还有东西在流动,你模模,你模模拉。”
男子失望地躺回到椅上:“为有,你若是再只着迷务农,就别怪爹狠心!你的孙子兵法看到哪里了?”
少年失望地收回鸡蛋,心不在焉道:“什么法?”
“孙子兵法,前几日我给你看的,你看到哪里了?”
少年眨了眨眼睛:“爹爹说那本蓝色的书吗?我……我没看……”
男子似是早料到了,却还是忍不住怒气:“没看?五天了一页都没有看过?!书呢?不看便还给我。”
少年缩了缩身子,垂下眼道:“书?不在了……”
男子直起身道:“不在了?”
少年咬咬蜃:“前几日天气转冷,小黄鸡发冷,我,我便撕了烧给它取暖了。”
男子一愣,脸上漫过怒气,将桌上的茶杯狠狠一放,茶杯碎开,茶水溅出,热水溅到少年脸上,少年被烫得猛打了个激零,男子站起身怒道:“你将那本书烧了?!”
少年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你是说,你将你娘亲手抄写的书给烧了?”
少年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他显然不知道那本好烧的册子竟是母亲生前亲手抄写的。
男子愤怒地将少年拉到自己身前,夺过他手中的鸡蛋狠狠地砸在地上,完全失去了沉着文雅的气质:“一天到晚不学无术,只知这些贫贱之事,你这个不肖子,马上给我滚出去!”他狠狠地推了一把少年,少年苍白前脸后退好几步,扶着桌子站住欲倒的身子,看着地上黄白胡涂的破鸡蛋眼睛发红。
男子似乎真的不愿再多看少年一眼,一把将他推到门外,失望至极道:“你娘如此玲珑之人,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儿子,她若是泉下有见,怎能安息?!”
少年抬起头,圆女敕的脸上泪光点点:“娘若是见着爹爹这样对我,娘才不会安息呢,爹爹从小就不理我,又不准下人与我玩,除了小鸡小鸭,这院中谁会陪我玩?若是娘还在,娘一定会陪着我玩的!”
男子充满讥讽地笑起来:“是,是,现在我就去毁了你那你将你带得如此田地的玩伴,看你以后还能与谁玩?!”
少年一惊,男子已是大步离去,不久便传来后院鸡鸭悲叫的声音,熊熊火光始现,少年惊慌跑去,看到那郁郁葱葱的菜田已是火光四起,小鸡大鸡小鸭大鸭在仆人的手中挣扎悲叫,少年大声哀道:“爹爹,不要啊爹爹!”
“杀!”
一瞬间,满地都是鸡鸭扭断脖子的尸体,少年捂着耳朵大叫,悲痛大哭。
“自后,后院所有泥地改为池塘,不得半点生活家禽,如有发现未报,逐出府外,世世代代只为奴籍!”
仆人们卑微地低下了头,目光中不带一丝感情。
少年呆坐在院中,抱起一只软软小鸡尸体大哭道:“娘,娘,你在哪里?没有人疼我了,娘,为什么你生下我就走了,让我成为没人亲没人疼的孩子,娘……”
“你娘死了!若不是你,你娘也不会死,如果时间倒回,我宁愿没有你也不愿你娘死,如此不成气候,你简直是你娘的耻辱!”
少年怔了怔,松了手中小鸡,无声流泪地看着男子。
男子悲痛绝望地看了眼少年,拂袖离去。
————————————————————————————————————————————
“爹爹,你为什么对我这么狠心?为什么?”大宝独自一人在院中,微弱地耸着肩膀哭泣起来。
燕错看着满地被摔坏的东西,如今已经平静了下来,他看得见屋外那个傻里傻气的少年竟也有自己的悲伤,独自饮泣,他听不见他口中絮絮叨叨的在讲什么,但他知道。自他左耳隐约失聪之后,他就开始了学习以唇动辩识言语。所以他知道大宝在怀念自己死去的母亲,还有怨恨自己的父亲。
他们竟如此相像。但他对父亲的恨,却远胜过了大宝的恨。因为那个万人称颂的燕冲正,竟让自己的儿子变成了一个废人。
他什么也听不见,或许再也听不见了——这样也好,他的世界全数安静,可以听不到那些尖锐的话,也听不见梦中母亲泣血的哭声。
他看着手上那个锈迹斑斑的扼腕扣嘲讽地笑了,英雄?
他可以成为任何人,却成为不了英雄。他颤抖着从怀里拿出那封一直贴身放着的书信,他知道,有人已为他换去了毒发时的那件衣服,而这封信放在袋囊里,依旧还是放在老位子,没有打开过。或许他们是怕这信上有水锈之毒,才不敢打开的——只是这封信他一直贴身保存,没有被金娘碰过。
他再次打开了折痕无数的这封信。共有五页纸。最后一页只有那么几句简短得不需任何修饰的话,是写给他的。
时隔十年,我竟在此处遇见了她。她当然不知道我是谁,而若是我没能记住当年那张悲弱的脸,如今也只是平淡相交的识得人。
当年她与他的第一次真正不可开交的战火,竟也是为了这个女人。他的确如她说的,毁掉了一个人的一生。如果不是他要拥揽权利,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牺牲身边的人,这个女人值得更好的幸福。但她的一生,几乎都毁去了,而她却守着那份离弃的承诺,坚强地活着。
既然造化弄人,让我们在这样的一个地方遇见,那么一切都可以重头来过,修正不可挽救的失去。我想她也会同意我这么做的。
女儿不像她,像我。我本希望女儿像她,有着尖尖的脸,雪白的肌肤,明眸皓齿,很美。但她却很开心,她说她喜欢女儿像我,健健康康,不用太美,自古美丽的女子都不如平凡的女子来得幸福。她为什么这么说?难道她不幸福吗?
一开始我总以为,她在怀念过去的生活,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但是我错了。但即使是这样的后果,我也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任何一个决定,包括用如此大的代价换回她的生命。我只要看到她,无论她是什么模样,对我来说都是举世无双的财富。
仍旧还是那句话,只要为你,无论如何。只是夜半无眠,总是饮恨抱憾,那些过往的时光就像刀子,割裂了心中的每一寸完整。而我此生,再无颜面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誓言已背,尽数是恨。
你再不出门,似乎是对我的惩罚。但即使遥遥相望,在你眼中看到的都只是迷惑与陌生。那偶尔一两眼的微笑,我知道你的心里还有着我。只是我已无法再面对你,打乱你的平静,再无法给你许诺过的一生一世,永远不变。愿在你心中,我也仍旧是当时的样子,不曾离散,不曾背弃。
一切,都将终结。我永远与你们同在,尽我此生承诺。
…………
泪水划下,正是这封信,支撑了他所有的复仇之举,每当他犹豫了,他后悔了,他心软了,他便会拿出这封信来,不断地细读着上面的那些语句,再看着那只风干的竹蝴蝶,回忆着母亲的泪脸。那么他就能狠下心,就能为他所有的怨恨讨个公道。
尤其是最后,他写给他的那句遗言,就连嘱托,都是向着她们——
燕错,即我已死,一笔勾销。我欠了你们,更负了她们。无所谓对错。放过她们,也放过你自己。成为一个平凡的人吧。
成为一个平凡的人吧。
燕错的泪再次浸染了这张斑驳的信纸,如今,你让我连一个平凡的人都成为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