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卉并不知道梅青岚为什么会将自己留下来。从来,他都待她像是个随意的小宠物一样,高兴的时候逗两下,不高兴的时候就踢得远远的。
她以为,他从来不会重视自己。而现在,他却是将她留了下来。
“哭什么?”梅青岚软绵绵的话语,伴着那苍白的音调,似惆怅的心情一样传达到香卉的耳中。香卉怔了怔,正想着说什么,然而这时,却正见到梅青岚颤巍巍的手伸了过来。
“莫哭……”他说,抬起的微凉的手指抹去香卉脸上那还未干的泪渍。像是在抹去曾经的污垢一般,只留下那眼前胳膊上仍旧红肿的伤疤。
香卉滞了滞,没有说话。心中的难过与忧愁现在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梅青岚的手臂上,那显眼的红彤彤的鞭痕,像是长长的蜈蚣一样攀爬在那儿,看起来真是触目惊心!
她的心一颤,虽想听了梅青岚的话不在哭泣,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落下来。
“梅老板,这……一定很疼吧?”她小心翼翼地问,本以为梅青岚会因了这样的问题而发火。然而梅青岚却只是微微地怔了怔身子,并没有做声。
房间中,一时只剩下了风的声音来回流转。淡淡的风,和着那落入窗帷的淡淡的影儿。似乎一同组成了这一天最明媚的一段时光。
“疼……”过了不知多久,梅青岚才缓缓地开口,却一出声就变做了那自嘲的嗤笑,“该疼的,早就疼过了吧?这点,又算得了什么呢……”他说着模糊的话,似乎是在对香卉说,又或者是在对自己说。
香卉循着他的声音朝他看去。却见他本是平躺着的身子,这时竟有些微微地颤抖了。无边的泪水从他晶莹的眼眶中流泻,缓缓地,顺着眼角流下来,坠入到身下的缎料的枕头上,开出一片决绝的惊心动魄的泪花。
他哭了。香卉以为梅青岚这样的人是不会哭的,可是现在的他却是哭了。不同于平常那个拥有着反复无常脾气的他,现在的他,软弱柔软的像是个缺乏关爱的孩童。
“梅老板……”香卉微微地开口,然而声音却愈发变得哽咽。
“我真是个贱人!肮脏下贱,我这样的身子,自己都觉得脏……他不要我,他不看我一眼,又怎样能够怪他……”他默默地说这话,无视于香卉没有任何影响力的安慰。只管兀自地沉浸在自己的一腔愤懑中,生姿勃发。
他的脸,因了发烧的缘故,又加上哭泣,现在直变成了红彤彤的模样。本是雪白的皮肤上,那伤痕累累促成的发热,好似连带着他的身心,都一并染成了赤红。就像是他现在的身份似的,红得发紫红得发光。原来,所有的一切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而,又是谁,将生活想的如此简单?
香卉的心中在听到梅青岚这样说话的时候,是一阵无来由的惆怅。虽说是不甚明白的,但却还是紧紧地握住了梅青岚的手,想给他最直接的安慰。
“梅老板,一切都会好的,都会的……”香卉一边落泪一边说,似乎动容:“您长得那样美,又有谁会嫌弃您呢……”
这本是她无心的接话,然而却好像是触动了梅青岚一汪心事似的,只让他瞬间地蜷缩起身子恸哭了。
“呜呜……”那细小的啜泣声顿时盈满了整个房间。绕着这房间中木质的横梁,一连转了几个圈。空气中,一时只剩了那方才端进来的饭菜散发的余香,和着那周遭腾出的莫名咸涩的泪水,一通冗杂在这个现下的天。
也不知过了多久,梅青岚才微微地抬起头来。因了他本身受伤生病的关系,又加上他方才极力的哭泣,让他的身子,猝然的就变得更加地孱弱了。
香卉见他脸色发白,知道他方才的哭泣定是又加重了病情,便焦急地想要去厨房唤小陶回来。然而还未来得及站起身子,却被梅青岚一个力量给拉得跌坐在床上。
“梅老板……”香卉大惊,正想问梅青岚要作何。却见梅青岚蓦地紧紧地搂住香卉的腰身,将头枕在了她的腿上。
“娘……”他轻声的唤道。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如同小溪一样,不经意间便濡湿了香卉灰白的布裤子。留下一大片湿腻腻的痕迹,如同盛开的温暖而娇艳的花。
这一次,香卉倒是着实被惊呆在那里。望着怀中的梅青岚,想要将他推搡开去,但又着实的忍不下心。只有这样怔愣着坐在那儿,动也不敢乱动。
身后,梅青岚新染上蔻丹的指甲正死死地攀着她。他躺在她的怀抱中,像个小孩子一般地哭泣。盈盈的泪水散在他的脸上,让他本就美丽得不可方物的脸,更加地化为了惊心动魄的模样。
他该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了吧?
香卉这样想着,望着那正嗫嚅着说话的梅青岚,一颗心突然之间竟变得愈发得柔软起来。似乎在这一刻,这怀中的人并不是一个红遍大江南北的人,而是一个真正的孩子,一个真正想要得到关爱的孩子。
她苦涩地抿着嘴角,心中一片难捱的悲戚戚的滋味升腾。很久以后,香卉才知道,原来梅青岚那时之所以对她毫无防备地哭泣,只是因为,她与他的生母相像。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此时,香卉是明显感到了怀中之人的颤抖的。他像极了那兀自舌忝血的小兽,淌着血,流着泪,只卑微地将自己的全部心事隐藏。若不是他如今烧得迷糊,他又怎肯甘愿将一切告知。
从梅青岚的话中,香卉对他的身世倒有了大致的了解。知道他幼年生活的悲苦,知道他父母被迫将不足十岁的他送入宫廷。也知道了他如今被人排挤的苦楚,甚至还知道了他心心念念想着的爱人。
“我爱他,但是我知道我配不起……”他这样说,流淌出的泪水蜿蜒着流进他的脖颈,在他胸口深刻的鞭痕上,留下更为疼痛的烙印。
香卉听着他说话,心中顶不是滋味。不由得,就将怀中之人搂得紧了些。梅青岚感觉到了,愈发地哭得悲恸。香卉以为是自己触及了他身上的伤口,不由得就要放开他去,然而还未来得及松手,就听得那伏在香卉腿上哭泣的梅青岚,哽咽地说道:“我实在是爱他,但学玉……他……他该是恨我的吧……”
梅青岚毫无防备的哭诉,他不知道,现在的香卉脑海中在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早已“轰”的一下变成空白。心中,好似明白了什么一样。只怔怔地愣在那里。
学玉?潘学玉吗?
她的心中像是打鼓一般的跳动。那鼓槌“咚咚”地推敲着,让整颗心,都在恍恍惚惚的境遇里融成了出其不意的模样。
这样一段得不到祝福的爱恋,禁忌的爱情……
有风拂动窗子汇成呼呼啦啦的声响。门外,那一溜儿种着的小叶黄杨正迎风招展成今春的新绿。女敕女敕的叶,配着地上一方青青的草。这样美丽的春天,活月兑月兑像是个美好的大花园。
可是,又有什么,在这新春的抽噎声中渐次的发酵呢?
门外,那捧着新煎好汤药的小陶,望着屋子里一对相偎的人影儿,默默地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