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最后一天,刚刚由见习记者转为记者的辛芜艾是在肿瘤医院的病房度过的。这个医院远离城市的中心,离郊区很近,每一次靠近它的时候,她都会心跳加速,她总觉得这是一个离死神较近的地方。说话、走路、甚至呼吸她都害怕出大了声,声音太大把死神惊醒了怎么办呢?
报社领导布置的选题是,找一些有代表性的人,采访他们的新年心愿。辛芜艾是跑卫生线的记者,她能想到的最有代表性的人,就是在这里的病人。早上来的时候,她给通讯员打过电话,通讯员告诉她他们这里刚有一个四岁多的白血病男孩住进来。四岁,白血病,够典型的了。
通讯员把她领进住院部一楼的第一个房间。推开门,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正和他妈妈撒娇,他有一双特别好看的大眼睛,充满了生机与灵动。辛芜艾的心一紧。那是一种被揪起来的疼:就是他得了白血病?他才四岁啊,不会吧……
通讯员告诉男孩的妈妈,一个瘦瘦的中年女人:这是记者,把你儿子的事写到报纸上,说不定有好心人看到,可以为他筹一些款。母亲的眼睛一亮,她蓬头垢面地为儿子忙前忙后,本来对于进来一个人都很木讷,突然从信息里捕捉到对儿子有好处,她立即羞涩地对辛芜艾报以一笑。通讯员马上说,那我走了。这个地方,没有人愿意久呆。
单独和这样一对母子呆在一起,不知怎的,辛芜艾有一些发怵。她不知道应该对他们说一些什么才能安抚面临绝境的他们。她觉得如果突然直奔主题地问他们:你的孩子是什么时候得的病,这个新年他有什么心愿?这也太残酷了点。也许是采访的经验不足吧,她毕竟是秋天刚到报社的应届毕业生。在书本上学到一些新闻的采编技巧,但是像这样直面死亡,并且要问出人家内心的希望,还是第一次。
她听到母亲叫男孩果果:果果,你吃个苹果吧。果果把头一歪,我不吃。母亲尴尬地朝辛芜艾笑笑:这孩子蛮调皮。辛芜艾看着孩子左边打着吊瓶,右手玩着玩具,由衷地说:他已经够听话的了。
母亲听她赞自己孩子听话,热泪就出来了:是的,不是我夸我自己的孩子,他是真的很听话,在这里来了三个多月,从来没有哭闹过,打针吃药治疗,疼的时候,不舒服的时候,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妈妈,爸爸呢?爸爸怎么还不来?我屋里男人要打工赚钱给孩子治病啊,所以就我一个人陪在这里……刚开始的时候是场小感冒,后来发烧,到医院检查,医生叫我们到这个医院来看。第一次听说是白血病,我都吓晕了,醒来只知道哭。后来果果问我,妈妈,白血病是不是我的血是白颜色的啊?我又抱着孩子痛哭了一场……那是刚开始的时候,现在,虽然才三个月,我的眼泪已经流干了。这孩子实在招人疼,看上去好好的……
原来,痛苦中的人,那些伤,一触即发,像洪水一样滔滔不绝,急需要一个出口。而此时的辛芜艾就是这个绝望母亲的出口。
她不由地向着病床挪了几步,对着病床上的小男孩说:果果,马上就是新年了,你最大的希望是什么?果果眨眨眼睛,那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我想要一把枪,把我身上的病打走。这是一个四岁孩子说的话,那么沉着而坚定。触动了辛芜艾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她四岁多的时候,也住过一次医院。那是在幼儿园不小心被别的孩子推了一下,导致颈椎半月兑位,那一年的新年也是在医院度过的,每天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到后来可以下床的时候,连路都不会走了……那个时候,多么希望有个人能够多陪自己说会话啊,无论什么人也好。可是,爸爸妈妈要上班,常陪在身边的只有女乃女乃。女乃女乃也和自己说话,但是特别是在晚上的时候,还是怕,还是怕,她甚至一度生怕女乃女乃睡着了,自己会死掉,不再醒来。就像同一病房的那个阿姨。
辛芜艾伸出手去,握住果果的手:姐姐和你一起玩玩具好不好?果果当然同意。接下来的时间,她就陪着果果一起玩游戏,果果的妈妈和她拉着家常。这已经不是一次一般意义上的采访了,但是果果妈妈说的,又绝对是编辑眼里好素材:我生果果很不容易,这不是我的第一次婚姻。我前面的男人没有生育,后来我实在想要一个孩子,才离了婚,好不容易遇到果果爸爸。怀他的时候,受了不少罪,两个月时差点流产,到后来一直不能下床,生出来是个男孩,我怕他身体弱,就一直紧好的给他吃,没想到,还是病了,是我没有照护好……
辛芜艾想,生命是多么偶然,多么巧合,却又多么脆弱。但是面对这个和自己刚刚相遇的脆弱的生命,她又能做什么呢?护士来换药了,又是一大瓶药水,果果妈妈说,每天要打七瓶。
到了午饭时间,辛芜艾找了个借口暂时告别,她不是去找吃的,她要去寻找一把玩具枪。医院外只有一些卖水果卖鲜花卖营养品的。她打听哪里有卖玩具手枪,小商店的人撇撇嘴说,你以为这里是儿童乐园啊,这里不是病就是死,哪有卖玩具的?
是,也许这里的确是离死神最近的一个地方,但是这里却住着孩子,特别是有一个孩子需要一把手枪,与病魔作斗争,这是他的新年心愿。辛芜艾登上一辆公共汽车,她想到热闹一点的地方去找找。
半个小时之后,辛芜艾推开果果病房的房门。果果已经睡着了,果果妈妈露出惊讶的表情,她以为这个年轻的女记者采访完毕回家了,好奇地问:你怎么又来了呢?辛芜艾拿出一把崭新的黑色玩具手枪,放在果果的枕头边。果果妈妈激动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这怎么行呢,小孩子的玩笑话你也当了真。辛芜艾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姑娘,她只是笑了笑。她想,任何一个人听到这样的心愿,都会禁不住想去实现它吧。她不过是恰好听到,又恰好这么做了而已。
果果醒了,他在雪白的被子里,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那双大眼睛,很有一点像希望工程中那双大眼睛,同样是充满了渴望,但是果果的这双里,还有对抗命运的挣扎,以及战胜病魔的坚定。辛芜艾举起手中的相机——她不是一个摄影记者,却发自内心地想捕捉这个瞬间。真的是很短的时间,因为果果几乎就在下一秒发现了枕边的玩具手枪,他高兴地喊出了声:手枪!他迫不急待地叫妈妈帮他打开手枪,而妈妈一定要他先谢了辛记者再帮他打,他不好意思地看着辛记者:谢谢姐姐。果果妈妈很真诚地补充:谢谢你陪了我们大半天。
这下轮到辛芜艾的脸红了。真好,那个下午,她陪着果果和果果妈妈。就这样静静地陪着,原来对生命最崇高的尊重就是陪伴。因为每个人都有最需要力量的时候,这样的陪伴,哪怕你什么也不做,也是默默地在传递一种力量。
直到日落黄昏,报社截稿的时间快到了,不得不告辞。辛芜艾起身边对他们说:新年愉快啊!果果有点舍不得她:姐姐,你还来看我不?果果妈妈说:记者姐姐很忙的,哪有时间来看你。辛芜艾笑着答应他:姐姐有时间一定来看你,你听话啊。
回家的路上,心里和公车一样,被塞得满满的。辛芜艾觉得今天的自己和过去有一点不同,很喜悦,却又很难过。喜悦的是自己帮果果实现了心愿,难过的是,不,那种感觉用难过来形容,还不确切,确切的说,是悲悯——可以这样说吗?她第一次看到死亡和这么鲜活的生命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即将到来的明天与新年对于这个孩子意味着什么呢?是希望还是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