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姐拖着一身疲倦的身躯走在路上,头一次她拒绝了陈慕思要送她回家的要求。她一个人踽踽地走在路上,路灯在地上将她的影子拉的很长,她打算去坐一坐地铁。她想感受一下人的气息,很多很多人在身边走过的那种场面。深夜的上海地铁站里的人不多,她买了票,过检票站,地铁来了,寥寥几个人跟着她一块上去。地铁呼啸而过,人是不多,但是也不算很少,她一个人落寞地占着一张位子,她的对面是一对情侣,看起来仿佛年纪很轻似的,隔着重重叠叠的衣料仍两只手交叠握在一起,女的操着软侬上海话,略撒娇似的偎在男的耳侧,说到站了还要再坐一趟。男的不明白,反诘她,天已经这么晚了还要再走一趟作啥。女的嘟起嘴,偎倚在他的怀里,半晌才憋出一句,人家舍不得跟你分开么。男的怜爱地眯起眼睛,并伸过一只手臂,像是抚摩小兽的毛发摩挲了女的毛毵毵的头发。
相似的情景萦回她的记忆。她的前夫柳恺玄也曾是这么对她,两人如胶似漆地好了几年,顺理成章地结了婚。日子才刚刚开始浸浴在饴蜜之中,便开始不对劲了。一开始她工作繁忙,还没有察觉。他频繁地找借口出差,她也整日地不在家,最惊异的是有一个月两人几乎都没有碰过面。
妞妞一生产完,她就交给她妈照料,自己出了月子就回公司继续昏天暗地地忙。生产前她原还是个十分丰腴的女子。她曾是那么信任付新瑶,那个皮肤洁净,笑起来嘴角带有俩梨涡的女子。也帮忙带过妞妞。对妞妞爱不释手,恨不得过继过来当自己的女儿。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从学生时代就在一起的好朋友,竟然背着她悄悄地勾搭上了柳恺玄。她的妞妞还不会说话走路,才刚刚开始学会翻身,付新瑶就使她失去了亲生父亲。一绺额发从头上垂落下来,搭拉在眉眼之间,她伸出一排手指撩上去,袖子里透露出来的半截细瘦的手腕竟如此之纤细。她坐下来的腿部中间隔了好大一条缝。她的身影是如此地消瘦,从离婚之后再也没有胖过。地铁里又传来孩子稚声稚气,拖长了腔的“ABCD”。她的妞妞英文也极好,二十六个字母背得滚瓜烂熟。她突然十分想念妞妞的声音,尽管再过三四站便可以到家抱一抱她柔软的小身子。但是她按捺不住地掏出手机,摁了几个键,才想到已是深夜了,怕是早就进入了梦乡。苦笑挂在她的两片嘴唇之间。她阖上了眼,地铁里很是安静。
她步出地铁站,随着步伐地加快,她穿过一条街,听到马路上有人在起争执。因是这夜静时分,那声响传出好远。
“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和好。”
“你说好就好吗?当初是你自己提出要分手的?现在又跑回来求我,算什么事。”
“我还是放不下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是你前妻不肯跟你复合,你才又来找我。”
“我最爱的还是你……”
“你这话我听的耳朵都起茧了,能不能换个新说法?”
“求你。我不要跟你分手!”
……程姐紧紧地捺住嘴唇,趱步走了过去。她看到的是付新瑶的脸,三十几岁的她不知是因为夜黑的关系还是保养得当的缘故,还是跟二十出头的时候一样,端秀的瓜子脸,下颌尖尖的。只是那澄澈的眼眸中不耐烦之中还夹带着一丝轻视。她发现了她,讶然地合上了两片薄薄的嘴唇。柳恺玄见付新瑶愕然的表情也回过头去,这一睄之下,将低声下气的神色完全敛了进去,哑然地张了张嘴。
程姐只当没有看到,心里一阵翻腾搅浪,悲哀的浪潮快将她湮灭了。侵肌透髓的记忆又一次缭绕回来。她感到自己两腮的肉不自觉地抽搐,垂下眼皮匆匆地经过他们。走出老远,听到车子发动引擎的声响。才觉得两股热泪嗒嗒地流下来。原本她以为自己已经全部遗忘了。可是看到柳恺玄方才的那副奴颜婢膝的嘴脸,她的心完全灰了。想到不久前他还死乞白赖地跑来找她复合。她恨不得从背后向他投射无数把冷刃。
她回到家中,屋子里黑压压的一丝光亮也没有。房间里传来她妈打鼾的声音。她想着妈跟妞妞应该已经熟睡了。又想着今天好似完全没有心情去妞妞的房里见她。于是想先洗洗涮涮睡了罢。她拧开了洗手间里的灯,不料门口出现一个小小的人。
她吓了一跳,妞妞女乃声女乃气地叫了一声她。
“妞妞。”她故意绷紧脸说道,“为什么还不睡?”
“今天妞妞画了一副画,老师打了一百分。”妞妞穿着印花的小厚睡衣双手冻得红通通的,举起一张画给她看。
她眱了一眼,发现那张画上居然画了三个人,不用说也知道画的是什么。
“妞妞,以后能不能不要再画爸爸。”她半伏子,忍住那哽在嗓子眼的那阵不舒服。
妞妞嗒嗒着眼睛,不解地问道:“为什么呢?爸爸就是爸爸,不画爸爸,我们家就少了一个人了。”
“他不配当你的爸爸,妞妞。”她嗟叹道,口吻也不觉响亮了许多。
“但是爸爸那么喜欢妞妞……”
“我跟你说了,以后不许再提那个男人。妞妞,从今往后你只有我,只有妈妈会永远陪着你的。”她愈说愈愤怒,动手将那张画撕了个粉碎。
妞妞被她这副勃然大怒的模样吓坏了,手捂着眼睛哇哇地大哭起来。
“怎么了?怎么了?”她妈睁着惺松的眼睛模索着出来,看到号啕大哭的妞妞,跟铁青着脸的她。“大半夜的干嘛把妞妞弄哭啊。妞妞等了你半天,为的就是把这画给你看。你看你,还把画给撕了。你这人真是……”她妈看着地上的残片,埋怨着说,并哄撮着把妞妞抱进房里去。
她呆呆地立了良久,才蹲去,将撕烂的碎片一块一块地拾拣起来。泪扑索索地往下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