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原路一幢幽静的法式花园别墅外停好车，季纹玉的高跟鞋踩上三寸路基，缓步走进这座洋房改造的餐厅。里面光线比较暗，充斥着低调而贵气的赭红色。这里的客人一向不多，即使是周末晚餐时间，也只有三四桌的客人零零落落散在一些空位间。绕过摆着一大束粉红色百合的中区台柜，季纹玉径直推开一间包房的门，她看到在鸵鸟皮的衬顶下，两个男人坐在一幅油画前谈论着什么，他们面前的餐桌上，已经摆上了一瓶1964年的顶级红酒。
“季律师，这位是贺老板，贺序。”季纹玉落座后，陈瀑飞彬彬有礼地把身旁那位三十五岁上下的男人介绍给她。
听到贺序两个字，季纹玉不禁抿了抿嘴唇，——石稚凡说过，这是她表达惊讶时不可捉模的面部表情。
贺序，上海新道梁地产公司董事长，同时还是一所私立大学和医院的负责人，社会头衔庞杂，是慈善晚会的常客，最新的一项荣誉是——上海市慈善之星。季纹玉前不久还在一本时尚杂志封面上看到过他，不过显然，不仅女人的艺术照会说谎，男人的封面照也不能信，他并没有照片上那么魁梧，眼睛也变得更小，牙齿居然还有点龅。据说他是上海头号钻石王老五，身边美女如云。
然而，如果不经陈瀑飞介绍，季纹玉根本无法将眼前这个人与那个被镜头美化为万人仰慕的翩翩公子划等号。她不禁哑笑，或许那些周旋在他身边的美女们都长着过滤眼，可以轻松漏掉视觉上的不适。
季纹玉伸出右手，友好地与贺序握手，与时同时犀利地觉察出他的傲慢——他迅速挨了一下她的手就坐回到椅子上去，同时说：“瀑飞，时间紧，我们开始吧。”
季纹玉阅人无数，却也没有见过如此傲慢到彻底的人，大多数人的高高在上只是怕被人读出内心的脆弱而故做的高姿态，他们也如他这般无礼，但目光飘忽，语气轻飘。而他，神色笃定，中气铿锵。可惜他的无礼也在这些硬朗的气质类型的带动下跳跃起来，让人无法不反感。
陈瀑飞正要说话，季纹玉却叫来服务员点餐——她一向不吃权贵这一套，官司可以不打，但饭不能不吃。
“吞拿鱼塔，酥皮洋葱汤，T骨牛排3成熟，巧克力熔岩蛋糕，谢谢！”直到慢悠悠地点完餐，季纹玉这才若无其事地抬起头，也不看贺序，而是问向自己的老板：“什么事？”
她其实很抱歉直到今天才有时间接爱陈瀑飞的邀请。去律协听讲座后的第二天，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所有的事情都延后了。大家从石稚凡那里听说季纹玉的母亲去世了，于是纷纷打电话发短信请她节哀。没想到一周后，季纹玉回到律师事务所，手上多了枚婚戒。石稚凡唏嘘不已，季纹玉最难面对的两件事，居然凑到了一起，她很难想像刚刚过去的一周季纹玉是如何度过的，但季纹玉什么也不提，直接展开工作。
“离婚官司。”贺序把话截过去，“我的。”
季纹玉瞟了一眼贺序，想不对啊他不是钻石王老五吗，什么时候结婚了？下意识地，她模了模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那只漂亮的四爪托钻婚戒是姚枫林多年前在香港买的，却直到一周前才在她母亲季月容的监督下戴到她的手上。他们还依照季月容的指令，第二天火速前往民政局领取了结婚证，而固执的季月容，在亲手摩挲了一遍那两个鲜红的证件后才慢慢闭上眼睛。她留给季纹玉一封撒满泪珠的信，还塞给姚枫林一个玉坠，正面雕着一个太阳，反面是个月亮。她说：“好好待她。”
“纹玉：
妈一直在催你结婚，别怪我，我只是不希望你落到我这样的地步。这些年枫林对你的好，妈都看在眼里，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男人对你这么好了。一个男人十几年如一日，又没有一纸婚约的责任，他却甘愿对你尽心尽责，这样的人，妈不想你错过。可是妈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路还长远，你们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妈是看不到了。只是，如果跟枫林这样的人结婚后仍会发生意外，那就是你的命了，妈在天上会哭，但绝不会怨。”
季月容年轻的时候是一家工厂的宣传干事，写得一手好字，然而弥留之际，她的字一个横都能断三截，看起来扭曲而疼痛。季纹玉的眼泪滴了下来。这封信让她觉得，无论结婚这件事看起来有多荒唐，毕竟安慰了母亲，总算还是有价值的。
看到季纹玉落泪，姚枫林走过来抱住她。季纹玉立刻缩成一团。她打过无数场离婚官司，各种各样的因由都导向一个结果——散。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跟姚枫林的结局。她原本拒绝婚姻，就是不想给离散创造像当初的结合那样一本正经地鱼死网破的机会。世间事变幻莫测，一纸婚约和一枚婚戒其实都是自欺欺人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