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传奇后续(二)
1956年,国际风云变幻,社会主义阵营的老大哥苏联更是搞得满城风雨。苏共接班人赫鲁晓夫上台后,并不是马上投入国家建设,而是缴尽脑汁去揭发他的前任、在两年前就与世长辞的世界社会主义阵营领袖,伟大的反法西斯英雄斯大林。在苏共“二十大”上,赫君做了震惊世界的《秘密报告》,全面掀起了全盘否定斯大林的批判浪潮。这让当时的**领导人很镇惊。当时,新生的人民政权刚刚完成三大改造,初步确立社会主义制度,看到老大哥苏联如此混乱,再加上国内出现了一些诸如“**与民主党派轮流坐庄”的奇谈怪论,发生了一些攻击民主政权的案例,以**主席为首的**领导人们有些迷惑,又有些惶恐了。于是,1957年春天,一场轰轰烈烈的反右运动开始了。
反右运动波及到全国各地,我们家族居住的凤凰山下同样无法幸免。在反右运动中,我爷爷失去了他的一个好朋友,就是促成爷爷迁居、使我们家族逃过一劫的赶马人。我很遗憾今天仍然无法确切他叫什么名字,或许我爷爷在给我讲故事的时候也说过,只是名字拗口我没有记住,但我对他同样有对我爷爷的尊敬与虔诚。好在我还清楚的记得爷爷说他是马三爷,关于他的故事,不得不提。
前面说过马三爷是在商旅里贩盐的,而且做过国民党的老兵,所以在土地革命和三大改造时期,他就成为了人民政府专政和改造的对象。新中国成立前,由于他的勤劳和讲义气,他已经当上了商旅里马队的领班,他的盐生意也越做越大,覆盖云贵川三省,马队每一次出行都是浩浩荡荡,声势极大。新中国成立后,马三爷的马队却解散了,政府统一物资调配和供给,食盐之类关系国计民生的东西更是成为了严加管制的对象,私人贩运是更不允许的了。
马三爷回到凤凰山下,掀掉祖上的老宅,重新盖起了一座气势恢宏的三层洋楼,建筑设计还请了法国人绘制,尖角的圆顶、雕花的柱子、现代化的玻璃窗,高大的朱红铁门,这洋房一出世,让乡里人们顿时大开眼界。
马三爷搬新家的那天,特别宴请了四邻乡亲,人们都纷纷赶来参观他的洋房,他们赞不绝口,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有人说:“这就是传说中的王宫吧?”
有假装见过世面的人接过话头:“不,不,不,满清政府早被推翻了,王宫早就没有了,不过这看起来像蒋总统的府邸,那我是见过的。”
人们好奇了,纷纷问他:“蒋总统的府邸,那不是在南京么?”
又有认为人们落伍的人站出来纠错:“蒋介石都跑到台湾去了,南京现在是**的,怎么会有他的府邸,现在都是**的。”
“是,是,都是**的。”一班子农民达成了共识,就又参观其他地方去了。
马三爷那天是请了我爷爷的,但我爷爷直到晚上才从昭通回来,他是上个月赶猪去昭通了,换来一些盐铁,还没有回到家,半路就被马三爷请去了。
昭通离我们水城有二三百公里,那时我们那儿没有汽车,只有马车,从水城去昭通,来回需要半个月。我爷爷是人民公社的社委,他猪养得好,得到公社支持,很多村民也跟着养。猪多了,要卖吧,可是我们水城方圆百里没有一个市场,只有昭通才有。昭通那时候是西南边陲重地,解放后**在那里设有市场交易所,于是周边地区的物流都集中于此,一时之间,竟然发展成了**西南的一个客货物集散中心。
那些年,我爷爷一年要跑昭通几个来回,在路途上常常有人聚众打劫,但那些歹人看到他背上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刀,就都不敢动了。我爷爷艺高人胆大,凤凰山下的年轻人暗地里就很敬佩他,都愿意跟着他出门。
我爷爷被马三爷引进客房后,就被墙壁上“嗒嗒嗒”跳动着的大钟吸引,他曾经摆弄过这玩艺,看到老朋友这里居然也有,不由得大开眼界:
“嗬嗬,哪里弄来的?”
马三爷很得意:
“民国三十八年,最后一趟跑四川,从江油带来的呢。跑了大半辈子,就只见这个小东西了。”
马三爷满以为我爷爷会很羡慕,说一些奉承话,但我爷爷笑而不语。你知道的,我爷爷出生富贵之家,从小就被我太祖婆宠爱着,这些别人看起来是稀奇古玩的东西,他小时候就玩过不知多少呢。只是这大钟让他想起了一段往事而已。
我爷爷想起的是他不成器的二哥,也就是我二爷爷。我没有见过我二爷爷,我只知道他很年轻就死去了,死去时一个孩子也没有给我们家族留下。至今我还有些抱怨我二爷爷,我觉得他太不负责了,一个叔叔伯伯也不留给我们这些后世子孙。
我二爷爷特别有才,他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尤其是擅长对对子。他比我爷爷大十几岁,恰好出生在我们家族的鼎盛时期。他读了很多书,一直读到二十几岁,后来水城县长推荐,他做了民国贵州省议会议员。我爷爷十几岁的时候,二爷爷从省城回来,他带来了很多稀奇的东西,让我爷爷兴奋不已。他还带来了我们漂亮的二女乃女乃。
我们的二女乃女乃出生开明家庭,没有缠足,受过新式教育,她思想开放,容貌姣好。她的到来在我们盐井古镇掀起了轩然大波。我太祖婆是典型的旧式的缠足的女子,所以她受不了我二女乃女乃的新式打扮。她不接受这个儿媳妇,就不给好脸色给我二爷爷看。那时我太祖已经去世,家里自然是我太祖婆说了算。我二爷爷在家受了气,无处排遣,就经常带着我二女乃女乃游山玩水。我爷爷当然跟着去。
我二女乃女乃喜欢小孩子,我爷爷小时候顽皮好动,很得她的欢心。我爷爷那时候尽管经常跟我太祖婆出去收租,尽管阅人无数,但像我二女乃女乃这样光鲜漂亮的女人,他却是第一次见。他喜欢二女乃女乃,是以一个孩子纯洁的心态去喜欢我二女乃女乃的。
二爷爷带着二女乃女乃在家里逗留了月余,就回省城了。然而,就在这短短的一个月里,我二爷爷却跟范员外混在一起,染上了鸦片,从此堕落成一个瘾君子。
二女乃女乃临走前,送给我爷爷一样东西,那是一块我爷爷看也看不懂的西洋手表。手表很精美,很漂亮。我爷爷一直珍藏着。多年后我在爷爷的箱子里找到那块手表的时候,尽管它已经在世上存在了近一个世纪,但依然崭新如昔,可见他的主人对其是何等的珍爱。
此后二女乃女乃再也没有回来过。我二爷爷染上毒品后从一个大有作为的年轻人变成了一个只会打女人,挥金如土的“家庭暴君”和“瘾君子”,我二女乃女乃数次怀孕,都被我二爷爷毒瘾发作时殴打流产。最惨绝人寰的是,我二女乃女乃好不容易生下了孩子,却在一个深绿色的夜里被我二爷爷摔伤致死。那时我爷爷虽然很小,却也知道疼爱他喜欢的二嫂,当他知道这些情况后,写信去骂了我二爷爷,安慰我二女乃女乃,并给他们寄钱去。那时候他已经继承了家业,他就要求二女乃女乃自己回家来住,别跟他流氓二哥过了。但我二女乃女乃谢绝了爷爷的好意,她看好这个小弟,只是嘱托他管好家业,不要为他们操心。
终于有一天,从省城传来了噩耗,我二女乃女乃去世了。爷爷知道二女乃女乃就是被二爷爷折磨死的,他心中的美像一朵花被我二爷爷亲手掐断了,他是很难过的,所以他就开始恨我二爷爷。但毕竟兄弟情深,我二爷爷吸食鸦片的开销,他从来没有断过。
所以当他在马三爷的堂屋里看到那大钟时,不禁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
马三爷很得意,他一边请我爷爷吃茶,一边陶醉在未来的蓝图中:
“这辈子走南闯北,终于盖起了这屋子,虽然不大,但我知足了。以后学学西洋人在院子里种种花草,晒晒太阳,就算是过日子了。”马三爷说罢忍不住笑了。
我爷爷没有笑。他只是说:“三哥前辈子风风雨雨的,现在稳定下来了,是该享享清福了。”
这回马三爷开始指点我爷爷了:
“兄弟,别嫌大哥多嘴,我有一句说一句,我觉得你就是不会存钱,民国三十一年你搬家的时候,家产少说也有二三万吧,你不该全部散发给黄府的家丁,应该留点给自己的。”
我爷爷道:“那些兄弟,他们跟我出生入死,当年打向大哥的时候,有的还牺牲了,我就是不管他们,也要管好他们的家人啊。”
马三爷摆摆手,道:“兄弟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应该给孩子们留下点东西呐。我今天给小马驹留下这房子,以后他们就不会怨我没有出息了。”
我爷爷哈哈大笑:
“儿孙自有儿孙福,三哥,我想不到那么长远。如果儿女们有本事,自己会去挣的,没有本事,留下再多东西,也是经不住抛撒的。世道也是在变化的呀。”这是我爷爷的肺腑之言,也是他从社会的发展变化,从我们家族的兴衰史中得来的教训。可惜马三爷是听不懂的。
就在马三爷的新房盖起来的那一年,土改在我们凤凰山下也热火朝天的开始了。公社里划分阶级成分,马三爷由于拥有一套大房子,被扣上了“大官僚大地主”、“人民的公敌”、“混在人民群众中的资产阶级复辟分子”的帽子。那时老公社里的穷人都很眼红马三爷的西洋楼房,就上报到县委县政府,马三爷成了我们水城的批斗对象。
1957年,反右斗争扩大化,全县对马三爷的批斗越来越激烈。马三爷的家庭也遭遇了灭顶之灾,首先是他的老婆禁不住折磨上吊死亡,最后是他的大儿子在隔壁乡被人活活打死。为了保护自己的老朋友,我爷爷想了很多办法,比如在批斗时,我爷爷总是自告奋勇的上去“执法”,为的是能够减轻点朋友的痛苦。我爷爷在划阶级成分时,划的是当时人们最自豪的“贫农”,他利用这个身份,把马三爷最小的儿子马驹秘密保护起来,那时我家后院有个小茅棚,没有人知道,运动最激烈的那几年,马驹就是躲在里面保全了性命的。我爷爷去世的时候,马驹来哭丧,哭得惊天动地,我不知道这个直呼我爷爷为“三爹”的汉子是谁,就问我妈妈,她说这是你的马驹伯伯,你爷爷在运动的时候救了他。
马三爷是在文革开展后的第二年被批斗死的。那时候,局势越来越复杂,同一个阶层的人都被分成了好几派,他们都把马三爷抓去批斗,他们殴打马三爷,把他打得遍体鳞伤。马三爷被吊在村东头的一个大梨树下,气息奄奄。
我爷爷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马三爷帮过他的忙,所以我爷爷就要照顾他。马三爷被批斗的时候,他不顾危险,趁看守马三爷的红卫兵不注意的时候,经常悄悄带着食物跑出去,踮起脚,一口一口喂马三爷吃饭。
马三爷是性情中人,他很感激爷爷对他的好,但他怕连累这个小他近二十岁的兄弟,所以当我爷爷冒着危险给他送饭的时候,他总是不吃,有一次我爷爷的行踪被人发现了,马三爷为了保护我爷爷,表示他们阶级立场很清楚的,还违心的骂了我爷爷,旁人于是对我爷爷深信不疑。在那混乱的年头,我爷爷是多想搭救他的这个老朋友啊,可是好多事情,渺小的人,又怎么能左右得了呢。
马三爷死的前夜,我爷爷照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的给他送饭去了。那天,他和我爷爷谈了很多,我爷爷还为老朋友在政治风雨中能保持头脑清醒的事情而暗暗高兴,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会是马三爷和他最后的诀别。
马三爷对我爷爷说:
“三弟,这个运动我是挺不过去的了,本来人活着就是那么回事,早晚都是死,可是我不甘心啊。前年马驹的妈妈上吊了,马俊又被人谋杀了,可我还有希望,因为我还有马驹,前几天红卫兵却对我说,马驹畏罪潜逃,失踪了。不知道是死是活。没有了马驹,我也不想活了。”
马三爷流下了两行清泪,我爷爷也很伤感。我爷爷多想告诉马三爷,马驹就在我家后院的茅房里,现在很好的活着呢,可他不敢告诉老朋友,在那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年代,隔墙有耳啊,一旦走漏了风声,肯定又会有很多无辜的人牺牲。他只能对老朋友说:
“三哥,你放心,马驹绝对还活着的,你会看到他的。你是军人,你现在要好好的活下去,等到见到马驹的那一天。”
“三弟,你说这运动还会有结束的那一天吗?”马三爷绝望的问我爷爷。
我爷爷看着缓缓流向远方的奢渡河,他在黑夜里看到那些黑色的浪花一朵朵的奔向远方,坚定的道:
“会,这运动会结束的,八年抗战,三年解放,咱们都过来了。这运动也是会过去的。”
马三爷点点头,表示赞成爷爷的看法。最后,他对爷爷说:
“三弟,我现在总算明白了,你当初散尽家财,是对的。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想我当初只不过是为了让儿孙过得好一点,修了那栋洋楼,没想到却酿成了大错。”
爷爷想告诉他,那洋楼房也被“大跃进”的时候被拆了,上好的松木全投进高炉里炼钢了,但他怕老朋友承受不了打击,还是忍住没有说。
第二天,红卫兵们去提审马三爷的时候,却意外发现马三爷不知去向。最后在奢渡河岸边,看到了马三爷被河水泡的鼓鼓的尸体。我爷爷是在公社的食堂里得到马三爷自杀身亡的消息的,他淌下了一生并不多见的眼泪。当时,我爷爷的手边还包着一盒东西,只有我女乃女乃知道,那是在晚上带给马三爷的餐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