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
公元一千八百八十九年,是大陆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个十年。那年,海峡两岸实现“三通”,两岸关系缓和了下来。大陆放宽了台湾同胞回家探亲的限制,许多阔别祖国大陆几十年的台湾同胞纷纷回大陆探亲。他们有的离开大陆时才是弱冠,有的尚在父母的襁褓之中,时隔四十余年,再回故土,或白发苍苍,或年届中年。有的离开大陆时已是年迈,无法回乡,就托付亲朋,或是儿女,替自己走一趟故土,也解乡愁。
在纷纷回乡探亲的人潮中,有一个老人,他也是八十几岁,却顾不上旅途劳累,飘洋过海,跋涉千山万水,来到了水城。
那时候的水城,处于西南边陲,改革开放的春风也吹到了这里,有了些发展,但还是很落后。那时候,从水城去我们那里刚刚开通了大巴,公路修得毛糙,行车很是颠簸。老人来到水城后,不顾路途艰难,就直接往我们米罗来了。
老人是来找我爷爷的。他以前的名字叫向巧二,现在的身份是国民党陆军中将,他现在的名字叫向亦然。老人在县乡两级领导和公社书记的陪同下来到我家院门口,爷爷养的那只老黄狗看见这么多生人,高声的叫了起来。
向老将军兴致很高,他大声说道:
“呵呵,不速之客,不请自来。难怪狗都叫了啊。”
爷爷在民国三十一年搬来米罗后的房子还没有变,还是那当年两个老朋友一起建造起来的红砖青瓦房,只是岁月的变迁,已经是沧海桑田。向老将军见此情景,很是感慨,一首五言绝句月兑口而出:
一别十数年,他乡念友恩。
未见故人面,先闻犬吠声。
我爷爷是读过几年私塾的,知道的老规矩特别多,而且很在乎,他也懂诗词唱和,正在屋里闲坐的他,听到老朋友的声音,激动万分,马上应和道:
凤凰别后各一方,君在中原我在南。
黄狗不识嘉宾面,原是他乡贵人来。
爷爷迎出,向老将军急步跟上,这对分别半个多世纪的老朋友的手紧紧的握在了一起。据当时在场的水城作家楼鸣方说,当时两位老人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的时候,县委县政府的随从者都被感染了,个别女同志还抽泣了起来。楼鸣方说,那个时候的心情好激动,看到两个个老人也一个是年过古稀,另一个将近九十,甚至觉得老人们有些可怜。那时候,多么渴望祖国赶快统一啊。2005年春天,当电视上播出**主席和连战先生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的画面的时候,我也是这种感觉,激动的也是热泪盈眶。所以当作家楼鸣方和我谈起爷爷跟向老将军会晤时的情景的时候,我没有觉得楼鸣方煽情,我反而觉得这是爱国作家真实爱国情怀的反映。
爷爷把向老将军请进堂屋,亲自扶向老将军坐在了他的专椅——那张跟随我爷爷从盐井古镇来到凤凰山下的太师椅上。爷爷的太师椅是用上好的板栗树木料做的,结实牢靠,跟随他已经一个甲子,却是越用越新。太师椅上铺有厚厚的棉花垫,靠背是用棕丝编的,软硬适中,靠上去特别舒服。每当有重要客人来访,爷爷总是把他们请上太师椅,能够受此待遇的,没有几个人。
老朋友相见,自然有很多话要说。但又可能是要说的话太多,不知要如何开头,所以我爷爷和向老将军的会晤,首先经历了一段小小的沉默。最后,是我爷爷开口问向老将军:
“向大哥,这些年你都去了哪里?”
向老将军抬头看着挂在炉子上的一串辣椒,陷入了沉思:
“我跟随川军北上中原后,在杨森将军的麾下做了一名上尉骑兵连长。接着就在参加了淞沪会战,弟兄们血战数武汉会战打响,我们参加了安庆战役,结果打得不痛快,撤了。蒋委员长不高兴了,批评了我们。我们憋了一肚子气,在以后的南昌会战和长沙会战中打得更加顽强了,为我们川军争了气。”
说到这里,老人长舒了口气,仿佛那岁月的铁马兵戈又都冰河如梦穿过幽暗的岁月来到了现实之前。
“抗战胜利后,民国政府派我率军来黔,驻军兴义,本想来米罗跟兄弟一叙,无奈军务缠身,竟不能成行。后来,大陆沦陷,我去了台湾。没想到,我们的相逢,却因为当时的错过,一别就是一甲子!”
向老将军越说越激动,我爷爷也是感慨颇多:
“几十年过去了,八年抗战,三年内战,十年文革,物是人非,原以为再见不到大哥了。没想到还能相见,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缘啊。只可惜马三哥没有等到今天。”
“马三不在人世了?”向老将军愕然。
这勾起了我爷爷的伤心事,他沉重的点点头,道:
“马三哥在文革时,被运动折磨死了。一家人,现在就只剩下马驹了。”
“唉,我平生在米罗的兄弟,就只有你们俩,没想到啊,他竟先我而去了。”老将军黯然。他不知道,他去台湾的若许年,大陆发生了多少事情啊。虽然他知道有文化大革命,但没有真正经历过海浪的人,谁又能了解浪花的凶险呢。
向老将军的随从人员怕老人家们过于伤心有损身体,都劝他们好好休息,有时间再聊。
向老将军很不客气的道:
“你们共匪就是规矩多,我们弟兄相见,自然有很多话要说,还轮不到你们管教。”
我爷爷觉得侍从人员们话说得有理,就对他的老大哥说:
“大哥你八十多了,要注意修养,听他们的吧,今天就先不聊了,休息。”
县委县政府的工作人员强烈要求向老将军回乡公所休息,老人家却不肯去,执意要与我爷爷秉烛夜谈,晚上就住我家。
这让爷爷很为难。从私来讲,我爷爷和老将军是故交,这是普通的访友活动,理所当然是住我家;可是,从公来说,老将军是台湾来大陆探亲的贵宾,是国民党的重要人员,**相当重视他在大陆的活动,一切招待就得政府出面。
那天,老将军在我家用了阔别多年的家乡饭,还特别吩咐了要多做点酸汤。老将军感慨的道:
“一去台湾若许年,贵州酸菜就只是在梦中吃过,今天心愿得偿,此生再没有牵挂了。”
向老将军在米罗盘桓了数日,在爷爷的陪同下走遍了他当年做土匪活动的地方,老人家故地重游,有些兴奋,却又有几分伤感。
几天后,向老将军返回省城,回台湾去了。他在米罗活动时曾叫秘书给我爷爷送来一笔钱,我爷爷坚决不要,并对老先生的秘书说:
“请你转告向大哥,他的心意我领了。我不会要他的钱,他身在孤岛,举目无亲,更需要花钱,我们是老交情了,他可能也只是这回能来大陆了,叫他保重。”说罢,我爷爷用一个香囊装了一些泥土,递给老先生的秘书,道:
“麻烦你把这袋泥土给老先生带去做个纪念吧,这是养育他的家乡的泥土,想念家乡的时候,打开看看,心里就不会空虚了。”
秘书没有办法,只好带着爷爷给的泥土回去了。
几天后,向老将军带着爷爷给的泥土,坐在了飞回台湾的专机上。有细心人士发现,老将军在离开贵州的时候,手里面紧紧的攥着一个小包,眼睛紧紧的盯着渐行渐远的贵州的群山,眼光苍茫,老泪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