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13

作者 : 潘小纯

随着一声金属的叮当声,他手中的车钥匙掉在了我硬梆梆的皮鞋头上,

“你怎么样了,是不是好点了?”我半蹲着在下面对吴源说,

他睁眼挤出一条缝,慢慢落下的手儿搭在我肩上,问我:“你在等我?我的心灵刚刚经历过一场霏霏细雨的冲洗,”

“你的事儿,我看就这样得了,所有事儿到这儿停止算了,”

他站起来,拍了一下床单,似乎增加了不少对外界的抵抗力,“下面出了许多汗,裤子有点儿潮,”他返身整理床铺,把纸片掸尽,一片片将纸片儿堆积在一处,“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特地来看我陪我?这几天我感到自己心里又恼又苦,”

“我听你同宿舍的人说,你近来经常要赶别人出宿舍,让自己独自一人呆在宿舍里,”

“刚才听你迷迷糊糊说,今天明天还有后天大后天,时日久长,远在天边,你这个人没有时间观念,只是在随心所欲胡搅罢了,”

他不让我说下去,我抬头稍稍看了看他,不知在什么时候,在他下巴颏儿的半圈上,挂上了几滴很大的汗珠,他说:“你们都把我往坏处想,你们是同一个心眼,只要一写到她,你们的想法马上就能被我证实,对她好的人都是好人,”

“你也同意?把事儿拉长,拉长吧,事儿被拉长了,你就不会被搞得如此晕头转向,”

“所有人,不管是什么人,都不是多余的人,现在世上哪里有这么多的多余人呢,你说,真正起作用的,能左右人们大脑思考的,会是些什么东西,思考无止境呵,”“你这不是在小看大多数人吗?”

“不完全是,”

“只是部份?”

“当他们快要拒绝我的时候是这样,对,是这样,”“拒绝,”

“说到底,我是不会这样认为的,”

“高级的思维方式首先要得到自信心的支撑,使人能在世界面前彻底敞开自己的心扉,让一批批童孩般的成年人在里面进进出出,,是这样吗,去你的顽童梦吧,”

“那么,既然如此,”他好像忽然找到了出路,一会儿又想离座,又举手模头顶,“我只是为此自我苦恼了几天时间,”

说完便恶狠狠朝宿舍里的每只床各踹了一脚,

而我更是没好气,踢了其中一只床好几下,还过去把他拽到床上,一只去年被搁在蚊帐顶上的核桃随着床的震动,在帐顶左右摇滚,蚊帐也被我的呼吸气流紧紧吸住,并不时罩满了我的脸颊,

我经常能不顾周围环境如何,自我处理好自己的心绪,人平静,心平静,或是心平静,人不平静,对于前者我自然非常向往,对于后者,我感到非常害怕,可是一旦心境也变得不平静,在这种情况下我若还想一个人默默承受一切,(除非它还处于事物发展的萌芽状态),那后果可想而知,我会觉得全身上下被千针万锥刺扎,疼痛难忍,在这种时候就想到要来找吴源,找到这间四人宿舍,无论结果是他替我解忧,还是我替他解忧,都是一样的令人着迷,几年来我和他之间亏了有彼此解忧这一手,在旧岁月还剩一星期的那几天里,我们整天被关在档案馆铁柜中,从财政局局长到局里的看门老头,大家都愣起神来寻找自己对我俩的感觉,馆长见面就问,你们的档案查寻有结果了吗,我回答,有的有,有的没有,大多数还在我们手上查,馆长说,要查得准,有准信了,再查下一批,我们在那里面什么都好,空间也够,空气也足,只是缺个放文件材料的桌子,要是有一只尺把见方的小桌子就好了,一走进铁柜,我俩便上下分开,大摞大摞的材料只能直接搁置在铁柜的底板上,查一份文件,便要弯下腰去拣一份,根本坐不了多长时间的铁椅,又弯腰又坐冷铁椅,身上有关肌肉筋骨关节都有不同程度的受累,传音器也很陈旧,拨到最后一档也没多大声音传出来,可它在一天之中却常有五、六次会突然哇的一声朝你猛嚷,嗡嗡隆隆嚷上数秒钟,由这种传音器传出来的说话声,一天到晚围在我耳朵周围,挤压着我耳朵周边的巨大轮廓……说话就是单纯,

“你就尽量简单些吧,”我对他说,而且学着他的样子收拢小月复,喉结频繁滑动,“你过去的窘况对于我来说,还历历在目,左不是,右不是,你记得不记得,”……好像摆了个老鹰从高空俯冲下来捉拿兔子的姿式……脚跟后面的小椅子小凳子竹丝扫帚阴沟盖子下水道里乌黑腻臭的工厂油棉丝团铝制的双人游戏踏踏板可以有更可以没有的隔年干货它们在街上相互牵连着相互磕碰着整整拖了有一长条一大堆,“当时我第一个学着你的样,跟在你后面,双手扶起这一群脏东西,想不让它们在你的走动中被你扯断,后来他们都来了,有财政局局长,有馆长,有秘书,这些人放弃了手头上的工作,跟在这一长条拖拉物后面,他们亦步亦趋前后跟着,弯着脊梁跑得满头大汗,还一个劲地在口中嘘出怪声音来,我托着后半条长龙,用尽了浑身力气,只是到了拐弯处,才被几辆自行车杂七杂八地给勾住拽断了,你当时那副悲苦动人的脸容,每个人见了都会对你存有怜悯心的,过后,我陪你到宿舍,可你的晚饭还没有着落呢,我便拉了你去馆子吃了顿鲜肉水饺,直到吃完饺子,走出餐馆,我的臂膀没离开过你后背,”

通常,我们上午在柜子中要工作到中午十一点半,下午二点到位,下班时间由我们临时把握,我偏向于稍晚一些时间离开,而吴源呢,只要我不主动提醒他下班时间到了,他总会拖了又拖,想不到要下班。但只要发现时间已经很晚了,他又会忽然暴跳起来,迅速关好各个柜子的小门,冲出铁柜,上好锁,再跑到阳台过道中,等我下楼。在上班前他没看到我来单位,一般就呆在宿舍里不出来,如遇我迟到晚来,在等我的最后几分钟内,他喜欢把宿舍门敞开,再过一会儿,又跑到档案馆楼上,把他呆的那层楼的铁柜和我呆的那层楼的铁柜……把这两处铁柜的门统统打开,自己呢则再次跑回宿舍,一个人呆着,等我出现。图书馆的管理员一大早起来就从他那一间房里出来,跟着我们上楼,在第一层楼、第二层楼,他和我们没说一句话,直接点讲,他是有意对我和吴源采取这种态度的,他看我跟着吴源逐渐摆月兑了外面的市井生活,简简单单把日子一天天泡在财政局里,心里也是有想法的。到与图书馆分岔的楼梯口(一面通向档案铁柜,一面通向图书馆阅览室),我看着吴源走进铁柜,这时管理员已走到北面过道中第一扇窗户的前面,他在那儿拿起昨日放在窗台上晾水迹的一束绢花,再往裤兜里掏门钥匙,打开门,走入房里,只隔了一会儿,他返身将门打得更开,我跟着他进入阅览室,他见我进来,先是一惊,接着脸上便泛起了一道鱼鳃般的红颜色,他放好绢花,面朝门口,说:“有事?我说你不用这么早就来,现在书还不借呢。”但他马上明白了我是新来这儿协助吴源查档案的人,说:“你虽然没有借书卡,但只要登记一下所借书的书名、借阅日期,便可以了。”他身体靠在方桌子一角的尖端处,等我回话。我听得清楚,他是误以为我向图书馆借书来了。我明白了,以后早上遇见他,除非我真的有事,再也不能轻易跟着他走进这儿。我没注意,咚的一声,把大排(是好几排)书画夹子撞倒,倒下的书夹子齐刷刷卡在有六个醒目的有色标识组成的活动式木条空档里面,书夹子像潜伏在海底的黑色鲨鱼的头,一双双鱼眼在木条空档里正向外呆呆地望着我和管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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