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18

作者 : 潘小纯

他大概

在护士回来之前

拿我是没有办法的了

这一百元的出入

在他看来

只不过是存在于模糊不清的记忆力

之中的一种差异而已

钱在手上经过在手指间

会有似水一般流动的感觉出现——

在我这方面

情况只能是这样

“你说是不是

八百的

要还八百

七百的,只需还七百就行了?”医生嗫嚅说。

我已经想到他是不会用许多佐料去煮一碗人世间的友谊之汤的。医生想从我这儿月兑身,刚才我和同房那位病号说起过,他迟早是要从我这儿溜掉的。医生今天落手很重,但溜还是要溜掉的,我说。他摁了摁橡皮*垫,沉重的脑袋向下垂着,像是十分卖力,一摁,两摁,阵阵凉气从橡皮垫子的空隙里往我身下一丝丝蹿出来,(我找到抹布,将溅在地砖上的鱼汤擦去)也该尝尝汤的味道了,柜上的佐料整整摆了一排,医生在我尝汤之前,可能不会与别人多说什么话,管理员、吴源跟着医生走到外面,(这间外间)他们三人在那儿碰了一会儿头,之后三人就分别端盆的端盆,端碗匙的端匙碗,往我房里走来,医生率先在我对面转椅上坐下,但不开口,只悠悠地候着,我不相信,人到这节骨眼上,还会像他那样不动声色,严于律己,吴源走来,抖抖劳累一整天的臂膀,对屋内其他人说:“我看就算七千吧,没法再提价了,现在的古董生意真真假假,混在一起,弄不清楚,要人确信是件真东西也很难。”医生没说什么,不过我感到

他今天的姿态是做给我们三人看的,

医生不说,

大家都不好再多说什么,

吴源在自己那儿又说了一些价格再也不能往上提的废话。这时挂钟敲了九下。医生站在挂钟下发了一会儿愣,只一会儿,那只没上锁的抽屉便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力,医生一边锁抽屉,一边把修整好的一盆宽叶植物往桌上东面推过去,他说:“古董生意是不好做,这点没人否认。只是,吴源,你近几天来,为这件古董在外面跑,还有你,财政局图书馆的管理员,在旁协助,你们两个跑来跑去就跑了个七千元回来,瞎子也知道这价格有多损人。七千元,四个人每人只能得一千七百几十元。”我在一侧看着医生发红的脸庞,忽然想起他在医院病房支走护士的情景,当时他只重复做着一个动作,还问我,七百的只需还七百,是吗?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冲到吴源面前,神色愤恨地说:“一只明朝青瓷雕花瓶,你只要了这些?”他不允许我太靠近,向我轻哼了一声,说:“别莽撞,这儿有电视。我和他(管理员)曾经极有信心,而结果就成了这样。他说(管理员),停了吧,就这个价,他说。我并不是推卸责任,确实我俩是不准备以这个价格月兑手的,确实没准备。”

我看看花瓶,心里觉着美滋滋的,不知什么时候,我手里的那把镊子就插进了他的背部,他一声惨叫,一同前来汇诊的医生为他病情的不断恶化感到担忧,我用镊子尽力往里戳,还须在许多同行面前保持镇定,我当时陪他一起进的医院,手术后却没见他有什么好转,寄事院长那套保守疗法……怪里怪气的院长,把脑筋开动起来,就会离我们普通医生的想法很远很远,镊子戳进去,快要进到底部了,他反而停止了叫唤(那里面可是最为疼痛的部位),他静静配合着我进行手术,他的《进攻村庄》就放在床头柜上,英译本手稿刚刚由管理员送来,这个译本是这些月来他拚着性命赶译出来的,花瓶被倒空,瓶内盛放的烹饪佐料都被我安排在了一只只洗净的小药瓶里,镊子这时被我慢慢往外拉出,镊子上粘着不少脓血,可是……他同意与我合作,凡事都会忍着点,医生要写一份治疗报告,就让他写吧,在报告中提到,应再次对我施行手术,他说,第二次手术后,病人需长期(长时期)静养,每天喝黑鱼汤,千万别去碰海鱼汤,那东西吃多了,会旧病复发,我叫护士把镊子拿来,要慎重消毒,反复杀菌,《进攻村庄》封面的初步设计是:在封面上印有无数蓝颜色的方格子,在亮光处理上,采取明暗一面倒的布局,我吩咐设计者,不要毁了这种布局,我说在他还在医院治疗期间,在他大脑中存有的东西都是可怕的药物,而我的主要任务是用镊子为他整个背部解除痛苦,一天我问他,你脸上浮肿,你每天尿尿次数多不多,腰那儿是否发酸,有这类感觉,要及时向我反映,医生刚去了一次院党支部,办了那些登记表格,回来后,又一头扎进住院区内的工作堆里去了,在住院区,里里外外分别有大楼十来幢,他一个普通级别的医生,在这些大楼的病房内,每天都忙得手脚不分,但在业余时间却还有精力同我、吴源、管理员一起跑古董生意,在这事上,只要碰到医生在场,我们三人只有服从的份儿,医生要我快点推压,尽早结束他手臂上的药液注射,黑色药液成份居多,我说,到时你别见怪就是了,医生仰起下巴,态度诚恳,“黑就黑点吧,”他推开我直冒汗的身体,用胳膊肘架在下面,说,“黑有黑的好处,在没被人怀疑之前,我们自己不要说穿。你看吴源他们会不会蒙骗我们,但我想不至于。”医生在下面翻了个小身,我见针管里药液快完了,便减轻推压针管的份量,我说,你感觉怎样,有点痒,是不是?我顺手拿起放在电话上的羊绒罩子,递给医生,让他用它擦汗,在黑光斜照中,亮晶晶的一圈汗水一直在医生下巴上面挂着,我那一颗柔软的心也一直在为医生的疾苦而痛苦地飘动,医生接过罩子,开好处方,在允许我带回家的病历卡上,特别写出了几行医嘱,他说,差点忘了,你以后要每周来我这儿一次,不是周五,就是周一,上午下午都行。“这不会同为吴源、管理员他们安排的时间发生冲突?”我从医生臂膀上拔出针筒,说:“能不能换一下。”医生马上转过身来,要求我下一针扎在一个新地方:“不是指换这个。”这时在玻璃针筒内壁上开始泛起纯黑纯黑的药液泡沫。医生咬住牙关,问我:“你刚才说什么?”我一边推针,一边告诉他。“不行的,”他说,“非得在周一或周五来医院不可。其它时间我不在门诊上值班。你还得下一番功夫,去查查雕花瓷瓶的真实下落。就七千元,给谁呢。”那只电话罩子被医生捏过后,被扔在了一进门的尽东头那儿,最后掉在下面光滑的地板上,而这么一来,房里所有东西突然都像是变成了一只只大台灯,光秃秃地从房间各个角落朝我露出它们的一副副空空的架子来。没了罩子,桌上的电话线似乎也比原来长出了许多。医生把他每日都要注射的黑色药水放入冰箱,再从冰箱里取了三听饮料,也不请我们喝,只把它们放在我们伸手可及的地方。我在自来水下洗着手,吴源拉着管理员还在说着什么。排挤出黑色泡沫的针筒被水冲了几遍,颜色是没有了,但那股气味还是有,我洗着手,把针筒放到该放的地方,心里惦念着医生要我做的那些事情。正在右面地上晃动着的是一个人的影子,我知道,那人就是医生。我稍稍侧过头,想往那儿看一看,但立即又想不用了,不用去看,那影子肯定是医生。结果几个小时下来,在那儿走动的人到底是不是医生,我一直没弄明白。医生坐了将近一个下午的冷板凳,不过他心情还算可以,因为他毕竟已经住了几个月的医院,同住院治病每天由我带几个护士替他检查、换软药膏、在他背部放置助震器(我知道那滋味又酸又麻)、用一只手扣住他后脖颈、用另一只手压他前胸永无休止地将他一板一压让他来回弯腰受罪相比,坐坐冷板凳,不同我说话,还是能够忍受的。我追到吴源宿舍里,去找我去街上买来送给吴源的那把高级水果刀。回来的时候在医院门口正巧碰到吴源同管理员也去医院。我们三人一言不发进入医院电梯,上楼,过天桥,经过一间间护理室、医师室、急救室、配药房、注射室、A超B超室、偏旁的盥洗室,来到医生住的那间病房。我削了一个水果递给医生,医生咬一口,问我兜里一共有几只水果,我没好意思说明,因为这些水果不是我带来的,看情景好像是管理员在医院门外水果小贩那儿买来送给医生的,医生请我也吃一个,也帮吴源、管理员每人各削一个,他说话时气喘得很急,使我不得不听从他说的话,管理员面向书架轻轻笑了一声,把原先由他保管的《进攻村庄》英译本从抽屉里拿出来给我,我说,好,应该有个译本,由可靠的人长年保存,他忽然对我说:

四郎探母,

宋朝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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