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23

作者 : 潘小纯

(我不怕槐树树荫外面日头有多毒,抱着医生给我的半爿西瓜,到处乱跑)一年以来,医生不畏艰险,为我四处奔走,向人求救医治腰部坏死症的有效方案,其实我心里明白,他这么干,也是为了他自己,他这样做,可以获得我对他的好感,让我对他感激涕零,进而不去纠缠接线员,起码使我在这事上会有所收敛,他也是在为将来考虑,根治这种病,同样是为了他自己在将来能够避开这一疾病灾祸,至少可以减轻十几年后这类病对他造成的痛苦,他知道,腰部坏死症基本上是一种绝症呵。

其实医生求得到求不到好的医疗方案,我都会无动于衷,他去见了一位医院里的权威人士,他先碰了碰人家的左手,回过来又碰了碰人家的右手,接着医生还想这样无休无止碰手碰下去,想长时间靠碰人家的手去巴结人家,表示对权威学者的崇敬之情,可人家说,你要问我好的治疗方案,我知道任何好的方案现在都没法实施,医生差点大叫起来,那怎么办呢,老学者究竟是老学者,老到怎样一种程度了,你看他,主动握起了医生的手,握住,扔下,换个姿势再握,两手摆开,拍拍医生脑袋后面,看看挂在门诊大厅里的那一只巨型大钟,开口说,不管怎样,方案是有的,没有的话,可以拟定,只是,他指指钟点,说,现在已经很晚了,我们出去谈吧,医生慢慢缓过神来,跟着他走出医院大门,就当时医生的心情而言,就两人十分淡薄的个人感情来说,医生不跟他出去,也没有什么不应该,没关系的,医生觉得同老学者相互致意,事情就已经被做到头了,没必要再三同他纠缠,结果医生被老人请到了外面大街上的梧桐树下,他说,晚了,既然是晚了,还怎么谈,其实医生能记住确切的时间,医生捏着我的小腿,抬头看我的表情,这时老人把医生推到邮筒那儿,事情发展到这会儿,医生智商再低,也知道在这时只能有两件事可做,要么看汽车在街上停停驶驶、驶驶停停,要么听老人说说讲讲、讲讲说说,医生换了一只手迎向老人,最后医生说,您老会喝酒吗?

两人一个想喝得简单一点,一个想摆开阵势,在酒家大吃一顿,这些好吃好喝的东西都在哪儿呢,找吧,医生说,而且人在街上找吃的东西,走路说话都会变得没了好样子,医生竭力不同老人争这个餐馆和那个餐馆谁好谁坏的理,两人碰碰手,碰碰杯,换个手再碰杯,老人站起来,到柜台服务员那儿叫了一份菜,这是他今天唯一破费叫来的一个冷拼盆,为了这一份菜,医生还对他客气了一阵子,我在这事上从来不去催医生今天要做什么,明天要做什么,找人或不找人,我推着小车,走进农贸市场,医生在家陪人说着一些能感动人的事情,接线员泡了茶,端给他们俩,以后她便骑车到市场里来找我,当她突然站在我车前时,我真是后悔极了,早知道她有空,不在家服侍那两个混蛋,我干吗还一个人跑来这儿采购食品呢,我跟医生的夫人提到过,叫她在医生面前经常提个醒,告诉医生,能找就找,不能的话,也不用急,再去郊区几家医院看看,请教那儿的医生、专家,只在自己医院里跟人喝酒闲谈,能有什么进展,医生知道我说的也有一定道理,只是自己已经开始同老家伙合作,不好太驳老人的面子,伤他的知尊心,医生有时也偷偷约了我,跑到郊区和外市的几家医院,在那儿,他把我当个活靶子,给他们做具体讲解,这事变得有点颠倒过来了——反而是他们在向医生求教学习了,我系好裤带,手模着隔着几层布的腰部坏死处,递毛巾给他们医院里的一位主任医生,我对他说,这东西越发展,情况越糟,他劝我要有耐心,不用恐惧,我看看医生,不想跟他说自从我得了这病以后,非但对病情的逐步恶化毫无畏惧,甚至连在我没患此病以前,对某些事物所拥有的恐怖感,现在也变得一点儿都不存在了,医生和那位主任医生连连说,人到了这份上,有这种反应是极其自然的,他们称赞我心胸旷达……把我摁倒在手术台上,在没对我注射麻醉针之前,这些医生一齐摁住我不放手,怕我在手术台上乱*晃,可我懂得一个基本的医疗知识,在没注射麻醉药以前,医生怎么会对一个病人动手术呢?没开刀,或者在这以前已经注射了麻醉剂,我怎会觉得腰下有剧痛感觉呢?我说你们放手,我不叫唤,他们围着我,围成一个圈,从我躺着的黑颜色的手术台向上望去,围住我的医生,他们身上所穿的工作服高高在上,这些工作服变成了白色的尖顶状东西,一件件都显得软乎乎的,像雨天打出的伞,我把自己的呼吸声音慢慢调整好,推开医生们伸过来的几只戴手套的大手,一个人靠了呼吸,在肺里说:“用了麻醉剂以后,你们将碰到一具僵尸。”这话一经我说出来,你们难道还会感到我这病人对你们会是有情谊的吗?医生们一边用力摁着我,一边等护士赶来,早晨起来,我看见这帮女护士在医院各处溜达,到这时候她们知道我已经被人绑翻在手术室里,但她们却一点都不动心,气温越来越低,已超过摄氏十七度——鲜鱼汤的热浪——接线员插好电话插头,背靠椅子,开始不安起来,别前冲得太厉害,有人在电话中说,来城里工作都半年多了,感觉比外面好多了吧,电话里有人在催对方表态,《进攻村庄》中也有不少电话记录,说明在大批人流涌入村庄以前,那儿的电话线路已呈现出多么繁忙的景象,我这儿一个子儿也没有,对方开口说,工作证有,但户口簿呢,身份证呢,电话中的人没好气起来,没有钱多余下来,叫我怎么寄钱回家,接线员说,没人像他们这样在电话中气势汹汹说话的,那么那张银行卡呢,上面起码有好几万呢,这你如何解释,在电话里说话的人接着又说了一个六位数的数字,我浑身一怔,接线员站起来,搀住我,对我说,那是这座城市的人口数字,不是银行卡上的金钱数,“这些你都具体统记过?”我接过话机,朝对方猛喊,你都统记过?这么清楚,你说什么,清楚,被藏在眼睛后面的降落伞,你说什么降落伞不降落伞的,还有伞兵部队呢,美国的八十二、一零一空降师,接线员替我扶正话机,叫我慢慢讲,别让人抓住把柄,不行的话,就请我下来,由她来打电话,她要乘机打乱对方的部署,我拽了拽翘起的衣领,问对方一个问题,我说,到现在为止,护士还没到齐,我问围着我的医生,在你们手上有没有现成的药剂呢,他们齐声说,没有,那么在楼下药房那儿有没有这种在开刀前必须要注入到病人体内去的麻醉剂呢,他们又齐声说,有,我说去药房取来就是了,这些医生相互看了看,他们彼此打完照面后,向我提出了另一个问题,由谁来注射呢,我听后,开始失去反应,接线员推着我走向总机房门口,前面那扇玻璃门(全部玻璃加起来足足有十几斤重)被陆续进来的人彻底推开,先是护士推着一辆手术工具车进来,车上有一半地方被盖着白纱布,车子在经过手术室外过道中那一段不平整的水泥地面时,车上放置的各类器皿、手术用具相互撞击,弄得声音叮当响,护士伸手扯了扯纱布,使布覆盖的面积有所增加,一位护士轻声问四周的护士:“东西齐全了吗?”她们都直点头,不给具体是与否的回答,护士长又问,黑药注射剂呢,她们中有的说带了两瓶,有的说不止这个数,在车子第二格的那层里还有两瓶,护士长摇摇手点点头,说,药水充足,但人手不能乱,她马上又改口说,谁让你们这么配药的,一次就带了四瓶出来,护士长走到过道尽头,见没人跟上来,便走回来站在手推工具车前面,半刻没说话,临了她说,以后大家注意了,配药要按照医嘱,等她刚说完,一位护士递过来一张上面写有医生开列的一系列药物名称的卡片纸,护士长朝卡片纸扫视了一遍,立即气不打一处来,朝着递卡片的护士斥责道,你怎么不早给我,这上面写了今天要四瓶药液的,车上是四瓶黑药,一点没错,护士小口难开,别的护士都一起过来责备这位护士,而护士长却变得尴尬起来,她拉了小护士一把,把小护士的手推到工具车上有金属边沿突起的地方,让她在旁边扶着,帮着推车人把车往手术室里推进去,在这方面要看谁更细心,护士长这人有时细心有时不细心,打开无影灯,医生们组成的人圈正在逐步缩小,我大喘粗气,想让他们别再这么用劲把我摁在手术台上,我一句话也没说,几个医生冲上来,一起抓住我身体某部,在上面擦着什么冰凉的液体,擦呀擦呀,被擦受潮的部位越来越肿大,医生擦药水的位置开始往下移,我慢慢昏死过去。为擦冷药水,需用好几分钟时间做药液准备,要等到药液内无臭味泛起,药瓶内无杂色出现,然后再等几分钟,如果一切情况良好,经主治医生认可,才能直接将药用于我身体某部,我还没完全苏醒过来,医生已屏息止气,在我背下部开了一条长约半尺的血口子,淌出的血流到橡胶手套上,滴在铺于伤口周围的黄棕色塑料垫布上,医生一刀一刀往里切,血流到一定时间,也不往外流了,医生让他们看准时间,说,若是病人醒了,要再等一刻钟,才能替病人擦第二遍药水,医生说完,头朝外咳嗽了一声,(他的声音被闷在口罩里出不来)。一刀接着一刀往下切,我一点痛感都感觉不到,我怕我这会儿可能已经死亡了,这时医生和周围其他人看见在被切开的口子深处,居然再也没血往外淌了,而且在口子里的骨肉构造,红是红,白是白,显现得清清楚楚,根本没有出现他们预期会看到的那些坏东西,医生同别人商量了一会儿,大家都面露不甘失败的表情,医生回转来,在手术工具车上拣了根又尖又长的金属探杆,他把探杆捅进我背里,一会儿又拉出来,说,会不会是口儿被切得太小了,还没到位,再把口子切长一点,你们看怎样?有一半医生不同意再把口子切长,(有一半同意),但护士长说,麻药的药性快过了,要重新上药。医生采取了一个倒灌药液的方法,把透明输液管子放入药瓶中,倒悬药瓶,向刀口内灌药,医生又想到了更好的办法,他拿来一只以前被遗弃的用于放置药物样品、上面半部向内凹入的溶器,我们不认识这东西,医生说,只要揿一揿它凹入部中心的乳白色软点,内中会有跳动的水星子呼叫着向四周飞溅出来,医生用它枕在我刚动过手术的背部下面。护士长拔出麻醉剂针筒,并吩咐护士注意第二针注射的时间,我问医生,我这一刀开下去,最终结果究意会是怎样?我当时就猜到了这点,看医生那副吃不准的神情,(他静静躺在床上),把自己请来的几位医生拉到枕边,大家谁也不说话,尤其废话不能说,我摇醒已有点朦胧睡意的接线员,我说我根本没感觉到什么,你怎么反而累了,睡着了,接线员睁开困倦的双眼,看见在她床边坐着的仍是在一小时以前同她干那事的我,便又重新伸手过来模我试探我,我把她那只手推开,她问,为什么这样?我转了个身,回到原处,说,这样模来模去,显得太零散了,你不觉得我们老这样睡在一起,是很不吉利的?接线员掀开薄被,撑起上身,将斜挂在胸脯上的乳罩拽拽正,医生留给她、在她记忆里仍在不断伤害她的那段痛苦经历,使我不敢过份在她面前放肆,虽然医生说,接线员不会特别对人记仇的,我按照要求,要医生每隔二十分钟,就自己伸手到背部底下,去摁垫在那儿的那个软点子,一摁,容器里的药液就会沿着在圆周线上的一条凹槽,往医生背部坏死处喷出药液,部位正好,一点不差,医生还没开刀,就用上了这个能喷药,能让药水不时进入背部患处的好东西,一摁一喷,医生看着几位外科主刀医生,眼中噙着泪水,这表明,医生已开始在向外人表示他的某种无奈和痛苦之情了,面对腰部坏死这一绝症,医生第一次祈求别人能对自己表示出一点怜悯,一摁一喷,喷出的水液中含有浓重的剌鼻药味,不光是病人腰下腐烂部份的臭味难闻,喷发药水时,药味对人的剌激也很厉害,有位主任医生走近医生,翻开医生眼睑,认真查看,接线员在医院大门前为躲避行人的自行车,一个侧转身,却被正骑车出门的邮递员狠狠撞了一下,她反反复复朝邮递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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