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40

作者 : 潘小纯

医生的神智仍非常清醒,被绑的腿脚手臂听着大脑指挥,在有节奏地颤动着。他对手术并不感到畏惧,两只眼睛拣着几个年轻漂亮的女护士看,看看想想,想想看看,脸庞上毫无恐惧之色。

我站在离手术台五米远的地方静眼观察手术进行情况。主刀医生比医生先瞧见我,我的直接反应是迅速低下头,用头的顶部对准他们。医生发现我也进来了,被套死的脖子向后面一阵猛缩,他大概只能看见四分之一或三分之一我站立的身影。

“别乱动,”我说,“刚上过麻醉,会出事的。”

“您不能同他讲话,您要我替他开刀,看我们在这儿拯救他的生命,就不能出声,再过一会儿,正式的手术将要开始,您若不怕血流满床的话,”主刀医生突然想起了什么,走出医生们的圈子,对我说:

“我将请骨科医生截断他的脊椎骨,然后用尖刀直抵患区,”他模模我后背,又立即说:

“我碰着你了,不能碰的,这手套已消过毒,”“医生心理准备很充分,这对手术很有利,手术刀要直抵患区中心,看看这次手术同上次手术效果是否相同,那次手术其实不能算是半途而废,那一次医生吃了不少苦,”

“上回做过一次,现在又做一次,一共做了两次?”

“一共两次。”

“您刚才跟他们说,上次是为别人做的。”

“上次不是为医生?对了,上次好像是为其他病人做的手术。”

“我也被您使过一刀。”我说。“上一次是其他人。”

“这么说那一刀是替你开的,”他说,“我一共开过两刀,就这种类型的手术而言,”

在距离西间白色弹簧门不远处的一辆手术手推车里,亮晶晶堆着一堆急待用于许多手术病人(配制了不同药液)的吊水瓶子,车儿一动,瓶中的吊水便亮闪闪晃动起来,好像要摇破瓶子玻璃,往外冲出来似的。这时候我若向护士小姐借用几滴瓶内的药水,这些药水肯定会激动得要死,它们将奋力一搏,冲出玻璃瓶,大片大片流到我身体里面去。(我如果要借用药液,就应该现在就在西间里借,因为世间万事变化巨大,在今后某一天,要是真的轮到我需要动手术,那时的我怎么会像今天这样巧合,像医生现在这么巧,正好在西间做手术,正好遇到一群情绪激动的药水),一位手术医生正在用针筒从医生体内不断吸取着什么,一筒吸满,便递给护士,另一个护士再递上第二支针管,被吸出的液体,红中带褐,所有液体被护士注入一只玻璃容器里。他们几个不厌其烦,做着同样的吸取液体的工作。我以前也来过手术室,只是时间没有这次这么长,医生护士们的工作态度也不像这次这么认真。医生现在迷迷糊糊,他可能不知道我正在这儿陪着他。

“拿过来,镊子。”主刀医生戴着口罩,说话却很清楚,让人听了不会有任何误解。

“拿来,另一把。”

“镊子?”

“镊子。”

“在这儿,拿稳了。”

护士一只手伸过去,手上的器具被主刀医生接走,医生拿镊子的手像一条电鳗,正迅速钻入由医生、护士组成的人圈之中。

一小时过后,那个在我眼前始终裹得紧紧的人圈,开始有所松弛。(只有到大家都突然长嘘短叹起来,医生和护士都松了一口气,手术已经做到了头,而且一切顺利,这个手术圈子才会被彻底解散)。在紧张的一小时手术中,主刀医生是露面最少的一个人,他是这场拯救活动的主角,既是一位导师,又是一位身体力行的实践家,也是我未来的救星,是西间里一盏永不熄灭的长明灯。

躺在手术台上的医生在鼻孔中嗯了一声。

“他怎么啦?”

“会失效吗?时间够不够?”

“你,”一位医生指着某位护士说,“去取备用皮袋来,在门口那辆车上。”

“就那辆?”护士指着离门最近的上面堆满了吊水瓶子的手推车,说。

“你过去看看就知道了,反正没几部车子停在那儿。”

“抽出来,都要抽出来,不能让这些血水淤积在里面。”

“您忙您的,抽液由我来负责得了。”

“您忙您的,得了?”

“是这样,得了。”

去拿备用皮袋的护士这时跑回到人圈外面,她拚命挤着往圈内递皮袋。

“得了?亏你说得出口。”主刀医生仍在对另一位医生说的话感到愤愤不平。

“往里面去一点,用小型弯刀,先把血水抽出来,就用这号的,别停下,”

我确信自己不会记错。医生面对这一帮拿刀的医生、输血的护士,在手术之前,确实曾经向我表示过,他将毫不畏惧,现在看来,他在手术台上默默无声忍受的那股劲,也的确像是有那么一回事情。

医生躺着的身体在许多由护士组成的人体缝隙中,被切割成数条宽窄不等的条纹,医生的身体像一匹横倒的斑马,正被一群母狮包围着,慢慢吞噬。西间的手术正在进行中,门框灯栏里闪亮着“手术”两字。我坐在椅子上,每隔一段时间,便朝椅子扶手上拍一下,那两个闪亮的字也会跟着我的拍打,一明一灭闪动,先是“手”字熄灭,后来轮到“术”字熄灭,但我用脚跺地面,用手拍掌心,那字一点反应都没有,只要拍拍椅子扶手,字儿立即会一明一灭跳动,从“手”字开始熄灭灯光,滑到“术”字,再熄灭一次灯光。

医生被输了一袋血浆。主刀医生似乎有了某种打算,他手里的弯钩尖刀在医生腰部刀口中出来了又进去,进去了又出来,在旁边的测绘仪器所显示出来的图像,能让主刀医生清楚地看到医生体内病况究竟严重到了怎样的程度,关于医生身体状况的各种数据一列列被仪器用图表展现出来,那些人(医生称他们是狗日的)边看图像,边有商有量,最后他们一致建议主刀医生,可以用弯钩利刀在医生腰背部的切开处尽力剜挖。那些狗娘养的一拥而上,他们密不透风围着医生,把我与医生彻底隔离开来,他们在圈子内对医生大动手脚,他们手里有刀,刀上有血,血中有药。他们中的某位好像听见我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肝火直冒起来,用戴着橡胶手套的右手,指着我这儿的方向,说:

“那小子是谁放进来的?大模大样坐在西间里。”

“你说话能否轻点声?替人做手术,不能太鲁莽。”

“你知道个啥,你听见没有,那小子在那儿骂你我是狗娘养的。”

“他并没有骂狗娘养的,他骂我们是狗日的。”

“这还不是一样?你听了倒沉得住气,觉得好受,舒服。”

“不过那人确实没有骂我们狗娘养的,他只是骂狗日的。”

“按规定,陌生人不能进西间。”

“是不能进。”

“除非他是市里派来的医疗观察员。”

“他可能吗?”

“大概这人有点来头。”

两人一起朝我这儿深沉地望了望,立即又缩回头去。

“‘狗娘养的’是现在刀下这位骂的。”主刀医生刚把弯钩刀从医生背部取出,说:

“这是他骂的,不是那边坐着的骂的。反正都认识,是自己人。”

“市里来的也不能骂人呀。”

“可能是认为手术做得太差劲。”

“在为病人做高难度手术时,被人骂几句,我们心里反倒觉得痛快。”

“是这样,起码有点这样的味道。”

两人又朝我这儿望了一眼。

“不过,让那小子进来,不论从哪种角度来讲,都是失误,我可不习惯一边听着脏话,一边为说脏话的人的朋友开刀。”

“也许是寄事有意这样安排的。他是从市里来的观察员,寄院长让他这次坐在西间,直接看我们为病人动手术。”

“他女乃女乃的,狗屁不通的两个混蛋。”主刀医生突然换了把手术刀,用力插入医生背部。

“怎么你一骂就是两位,骂那小子(指我)就行了。医生和我们也算是同事。”

“他反正被麻醉了,听不真切。”

主刀医生朝医生背部掏了两下,准确无误摁了仪器键钮,在等信息的时候,他说:

“你们别搞错,那小子好像也是我们医院里的医生,与我们也是同事关系。”

“反正他不是本院的医生。”

主刀医生说(在等信息):“反正他呆过银行,呆过市财政局,现在正在我们医院里学医。”

摁了一个长形键钮,说:

“反正成年人是学不了医的,也没听说过一个外行可以从财政局转来,到这儿来学医,能学成的。”

放开一只手指,他说:

“那小子究竟是不是本院的医生?是在银行工作呢,还是在局里工作,我们这儿谁能了解他?”

“不了解。”

“是本院的,就应该对我们客气些。”

这时麻醉师手忙脚乱,他把自己拿错的几根管子扔在一边,嗵嗵嗵跑过来,在高架上重新抓了一把皮管子。

医生仍然躺着不动,几只悬空的脚趾不时牵动几下。

“这些狗日的。”我坐在椅子上骂得很坚决。

“我到这儿已经有几个星期了,居然到现在还不认识大爷。现在没法子,要他们替医生开刀,不然的话,狗日的,谁会理这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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