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43

作者 : 潘小纯

我和医生在过道中远远看见病房门口挤了许多医生护士,知道手术时间到了。医生看看我,也没说什么。主刀医生把医生推上手术手推车,然后放手,吩咐其他医生护士过来推车,一群人熙熙攘攘冲上过道斜坡。医生躺在车上,头朝后,脚朝前,手抓紧车子两边铁杆。可是我从后面看去,医生的身体还在一寸寸往车子前面滑过去,不管他手握铁杆握得有多紧。这辆倾斜而行的车子最后在底楼大门上撞了一下。我斜眼看医生,再看主刀医生,不知不觉怀疑起自己现在是否真的在同大家一起走在医院里某条小径上,正在陪医生去西间手术室做大手术。上次手术,是医生和我和护士先到,我们在手术间等主刀医生,我们左等右等等不来人,结果在手术间里整整被晾了近一个半小时。这次不同,我们大伙一起走向手术间,像乡下人合伙赶集市,大家有说有笑,只是在主刀医生没见到我和医生之前,在病房等我们两人时,他的心情可能就同我们上次在西间等他那会儿差不多。

“掀起来了。”一位护士为大家掀起门帘。

“把它掀高些。”医生躺在车子上,提出要求。

我上次进入那扇帘子,没像他们现在这样,又是掀又是拉的,不让帘子有半点摇晃,我们那时一行人不怎么拉帘子,也照样进入手术间,只是躺在车子上的医生把帘子掀高一些,也不用全部掀起来,稍微掀起一点就行,那一次这儿像个矮矮的狗洞,我们往里一钻,就过去了。

“你过来一下。”

“您叫我?”护士跟上一步问医生。医生摇头表示弄错了。

“那么您是要接线员来?”

“她今天能来吗,会来吗,愿意来吗?”

“这可说不准。”

我跟上来,不说话,默默走在车子旁边。

医生以为我听见他刚才叫过我,说:“你一个人行吗?”

“那你一个人行吗?”

“我是被人动手术的病人,还能有许多人同我一起做手术?”

“我时刻在西间等你。”

“这要看具体情况而定。”

“反正我一个人陪您进手术间,”

“不这样也不行呵。”

“就是。”

我帮医生拽平他穿的病员衣服,让衣服上面的字号暴露出来。

“我现在不怕身边没人。”

“我怕的就是这个。”

“你不在的话,我照样能跟着他们进去。”

“可我怕的就是这个。”

医生还在嗫嚅说:“你不来的话,我还是要进去的。”

主刀医生这时跑了起来,他跑到手术大楼长长的通道尽头那扇胶木铁框大门跟前,但没见他敲门,门便无声无息自己打开了,其实是主刀医生与门里的人约定了时间,时间一到,里面人出来开门,当时开门人打开门,不见有人站在门外面,他便把门留着,没有关上,主刀医生冲进通道,再出来,还带出了几位(个)工人,(那些工人是为了清理通道里被废弃的氧气瓶才来这儿的),工人们在通道两边挤着,让我们一队人缓缓进入楼内,

大家没说一句废话,没花什么力气,就进了手术楼西间。医生躺在床上,发现在楼梯上几米远的气窗中有一个人影闪过。医生突然问我:

“你觉不觉得顺手?”

“是非常顺手。”

“你没弄清问题出在哪方面,怎么就回答了我?我看那儿,觉得一看,事儿就顺……”

“所以我说,不能太顺手了。”

“指的是哪方面?”

“您指的是气窗上面那个人影。”

“哪有的话。”

“狗日的。”

“你想痛痛快快骂她一顿,那就开始骂吧。”

“我不想骂她。”

“骂她不能响一点?骂出声来,别憋在喉咙口。”

“我在骂写下‘有裂纹’这几个字的拍卖行里的鉴定家。”

“与瓶子有关系。”

护士接口说:“这些氧气瓶都是被废弃的瓶子,与我有关系。”

我情绪高涨,朝护士脸颊猛吹一口气,气流冲到护士眉毛上,使护士全身出现了快要倒伏的欢乐感觉,(医生不甘心,在没把事情搞明白以前,他永远都心有不甘),

“你估计我们送去的红包会不会落入他人之手?”

“落入那些无权给瓶子写鉴定的人之手?”

“狗娘养的,写什么鸟鉴定,叫我们无所适从。”

“至于那条碎纹路,哪只古瓶上没有几条裂痕?但在那只瓶上确实没有裂痕。”

“只只都有,”护士插话说,“不光有裂纹,上面还显得锈迹斑斑呢。”

“你还在说那些瓶子,就这些瓶子,”我指着过道里一排还未被搬走的铁瓶说,“就这些死铁瓶子。”

医生等车子转过几个过道弯口,在车上坐稳当,然后紧闭嘴唇。

“我看选择什么日子并不重要,拖日子没什么意思,就在今天动手术吧,动吧。”

“您仍然想不在今天动手术?”

“今天就今天吧。”

“里面有没有卫生间?”

“西间里没有卫生间。我说,您别这样,进了西间,不动手术,是出不来的,今天进去是第一次,今后要看病情发展,看发展,你懂吗?腰背部的疾病,动手术是最起码的治疗措施,不动手术的话,照您几天前说的,就没什么好的出路了,没有了,你懂不懂?但在这方面,您根本就不用去多想,在去西间的路上应该心无杂念,不想任何事情,痛苦只是暂时的,病愈后,同我在一起生活,才是长久的。”

“争取永远在一起。”医生说。

“努力争取,尽善尽美。”

“你叫我不去多想做手术的事,可我现在是在想瓶子的鉴定问题,”

“也就是那条纹路的事儿。”我说。我对医生快要失去信心了。

“就是这件事,老搁在我心里。不过,有裂纹,不正说明这瓶子是只年代久远的古董吗?”

“裂了有多长?”

“指甲缝那么一条。”

“那不行,说明年代并不久远。”

“我交给他们的时候,瓶上半条缝都没有。鉴定书上写了有缝纹,那应该是后来的事。”

“恐怕瓶上有没有裂缝与瓶子是不是件古董有关系。”我说。

“有的人说话就是这副鸟样。”医生把头扭过去,面向护士那边。

“您说话是一副鸟样,我说话也是一副鸟样。”

在这之后,我与医生有五分钟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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