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50

作者 : 潘小纯

西间里最后一排照明灯是在医生结束手术十来分钟后被主刀医生熄灭的。我走近挂放管子的高架,看不到护士的身影。剩下的羊皮管子好像无人收拾,东一根西一根随便被人挂在高架上。最后一排亮着的灯一直从高架顶部通到斜对面大门上面,途中没出现一盏暗淡无光的坏灯。在西间里医生接受手术的手术台四周围着层层白布,无数医生护士麻醉师接生小姐电器用具的维修人员羊皮管子制造厂商的推销员(一只只被灌满氧气的份量沉重的氧气瓶)偶尔朝我这儿观望几眼的几个陌生人他们都按照一定时序不知疲倦地在布围子四周钻进钻出。医生在雪白的布围子中仰面躺着,主刀医生握着利刃大气不敢出。在医生脑袋两旁排满了刚被送来的长管子。医生以前跟我说过,若是将来我开刀,在我头两边是放管子的最佳区域,他说:

“西间你可能没进去过,今后你有机会进去的话,我是第一个愿为你执刀做手术的医生。”

我说:

“在我头左右两边摆满管子,我的头处于管子当中,你开一刀用一根管子开一刀用一根管子,用完后往我头上一扔……”

“再开再扔,一直到手术结束为止。到时我将是第一个为你执刀的医生。”

我有意要多多留心他说的每一句话,

“在西间,您可算得上是老大了,”我对医生说,“执刀为朋友根治腰部坏死症……西间这么大,这么敞亮,不管哪位病人进去了,都会感到心惊胆战的。”

“可医生会感到心情舒畅,像我就感到很舒畅,根本没有任何限制,对于我这样一位为您执刀做手术的医生来说,难道还有比这更令人满意的事情了吗?”

他躺在床上,脸部表情稍有痛苦,但对于这类轻微的反应,别人不去关心或注意,病人内心可能会更加好受些。医生说:

“由我来为你开第一刀,你将对我感激不尽,你会的,肯定会这样的。”医生在手术台上迷糊了七个小时,一言未发。

我乘大家都在等医生苏醒过来都默默无声坐在椅子上时,悄悄在西间各个角落走了一遍。这一路走下来,连我都不敢相信,在整个西间里竟会出现这样一种情景:我的咳嗽声归我的咳嗽声,他们的沉默归他们的沉默,医生的昏迷归医生的昏迷,只有西间自身还像以前那么广大那么强壮,西间仍同以前一样,是间大手术室,而且正亮着最后一排灯光。

“等我从床上起来,等我康复了,我将重新回到医生的岗位上去,在西间为你做手术。就等上个把月吧,到那时,我来通知你。现在你别为自己的疾病苦恼,你在西间等我就是了。”医生用手推开挂在自己耳朵上的几根较短的羊皮管,附在我耳际说:

“接线员那儿就由你去照料了,我这儿……反正每次做下来,都要留出时间来休息,要增加营养……至于给她点什么东西,由你决定,给一只皮包,就能使她高兴,”

“那谁让我高兴呢?”我使劲摁自己大腿,说,“在这儿,谁能使我感到满意?她太差劲了。从小就这样,差劲极了。”我不想同医生继续就这个问题讨论下去,但又不忍当场回绝医生,我从医生耳边拿走一根管子,在空中拿着管子左右打转。我对他说:

“您现在下床,没人看见,他们都坐着呢,这些傻瓜从来没离开过您的手术台。”

医生接过我手中的管子,也在空中打起转来,

“这些狗娘养的,太习惯于沉默了,习惯坐在椅子上等病人康复,等病人苏醒过来,他们这些人,”

“您下床多久了?”

“我下床时间再长,也不会惊扰大家的,”

我听从医生劝告,身体往前挪了挪。医生慢慢睁大眼睛,仰面望着屋顶,他躺在床上的姿式像一块厚大的石碑。

(医生不准备对我提起别的问题)。他要在这张手术床上躺上十几个小时,或者躺上几天。到时仍要看主刀医生的意思行事。我像来到一条步行街上自由散步一样,忘了自己是陪客,推着几位小护士往布围子中钻,我吩咐她们出来时,每人都得带上一捆医疗器械,带不了这类东西的,可带点轻便的东西出来。我在布围子外面走一段拣一段,把护士扔下的管子聚拢来,集中堆在高架前面一块空地上。去年这时我同医生……当时我们两人好像正在城市郊外几座村庄里乱跑,现在也应该是我和医生不顾一切在村里乱跑乱跳的季节。医生躺倒后,我们去乡下的计划就彻底被耽误了。

西间里唯一一把水果刀被医生撂在脏兮兮的铁片上。

他把一瓶很苦的药喝了一半,闻着自己浸过防腐液的手指,缓慢穿过医院电话总机房,

“就用这点也能过关了。”

“哪点?”我问医生。

“就瓶里那些。主刀医生说,就用那些,”

“不痛不痒。”

“……”

“这么说有什么偏差?”

医生十分欣喜,

“两步走,对于这类病,我一贯主张分两步走,一面是用药,一面是反复做手术。”

“一次手术确实难以根治,只有反复做手术,反复在手术前后用药,才有可能被治愈。”

“还要防止坏死面积往四周扩展,抽空用点防腐剂,有空就上点药。”

“反正这事长着呢。要动员一批人,动员一批专业医务人员为之操劳。”

“反正是这样。”

医生说:

“会是这样的。”

我陪着医生走到外面地坪上,在我们脚后,就是西间那片厚实的地板。

医生在地坪上一块有花纹的图案中站住脚,他像是在等什么人,比如在等护士、接线员之类的美貌女人。

“反复做手术是个可行的方案。除此以外,不会有什么行之有效的好办法。这点连主刀医生也看出来了。”

我跟上医生脚步,对他说:

“在这一点上,主刀医生还算看得准,他这人在医术上不是太愚蠢,”

“让他来治疗,我会吃些苦头的,”

“除了让您吃苦头,他还能做啥正经事?”

“他永远是你我的冤家对头。”

“他常常使人感到十分难堪。但无论怎么说,主刀医生仍是我们医院里最好的手术医生。”

“只是手术后要让你吃够苦头。但病人们都有耐心,偏偏不怕吃苦。”

“所以我说,这也决定了他在我们医院里必将大展其技。我和你今后应该拚死命,在业务上迎头赶上他。”

“不过,老是给病人带来痛苦的医生,总不能算是一位好医生吧?我们可不能让病人有吃不完的苦,病人不应该为自己的疾病付出太多代价,”

医院每期订有各种刊物,收发员收到这些刊物,先是把它们放入橱内,那些橱的各层用细绒布做垫底,布底几处粘贴着强力胶水,这些细绒布不管平时人们怎么粗手粗脚用力拉扯,基本上能保持不走样,在医院里只有这类铺在书橱里的绒布和被收进橱里的杂志刊物最经受得住时间磨难,前者是因为胶水的作用,而后者纯粹是因为没有多少人会对书刊感兴趣,会来读一读这些书刊,我要求医生朝床沿外面坐一坐,免得挤压了我的大腿,自从进西间接受手术治疗,在床上养病以来,为了不牵痛腰背刀伤,我的两条腿一直都一动不动保持静止状态,医生找到可以坐的地方,开始一剪刀一剪刀为我修理指甲,

我嘱咐护士,把围在手术床四面的某条布带子拉开,西间里所有敞亮的地方现在都照着白天明媚的阳光,一束束阳光横扫过地坪,整个西间正在变得异常刚强,那位刚拉过布带子的女护士在阳光中也显得身影清爽,从头到脚,她的仪态从容大度(面积与体积交融汇合),只有在里间的地板上,光照还与平时一样,但那儿的光照是多是少,我们都无可指摘,

这儿的地坪离西间有几米远,报刊杂志被我和医生一扔再扔,我们扔掉东西,就像我们平日快速处理一批批日常事务,从不犹豫不决,我对医生说:

“这十三天来,你陪我进医院,进西间做手术,托人帮我介绍工作,有时是在财政局,有时是在医院或银行,所经历的事,所碰遇的人,有多少算多少,你为我做担保,送我来这儿实习,让我和护士们在一起,和医生们在一起,你如此细心关照我,真叫我感动不已,”

我背上一阵疼痛,医生急忙丢了我的手,站起来扶我。

“同你在一起,同你和主刀医生在一起,这些就算能够加起来,加在一起……可我不懂,它们究竟会有多大的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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