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79

作者 : 潘小纯

前后不过几分钟,服务员已经往医生杯子里灌了两次饮料。

医生装出很能喝的样子,一口饮料刚刚下肚,嘴巴便黑乎乎地朝我和服务员张开,张得老大老深,牙齿上还沾着饮料颜色,他说:

“我有许多好的习性,凡是不能适应我的那些做法,我都不会将它们保留太久时间。关于这,服务员和你(指我)都知道。”

“有好习惯,还有好记性。”我主动对服务员承认说。

“你对他的看法不对头,里面有解释上的错误。”服务员不满地说。

“张口结舌。”“这就叫做张大了嘴巴,把舌头冰住。”我又进一步解释了我对医生的好习惯的看法。

“你这么说他,不怕他反咬你一口,医生最会咬人了。”

“他的牙齿就在嘴巴里面,这么近,数也数得清有几颗是利齿,有几颗是钝牙。”

“他对外太公开了,这倒真是个优点。”服务员自己认为,她这话算是对医生打了个正着。

“你什么时候,你什么时候能跟我学一学,”我把手向左右两面抛起,正好两面都像一根指针对准了那些电工、匠人,我说,“像我一样去注意他的生活,一点噜苏的事都不会有。”医生仍大大地张着嘴,他的下巴被托在大拇指与第二根指头的开叉处,那副沉思的模样直直地撞击着服务员的心坎,我刚才的话算是全部都没说,我在皮椅里挪滑来挪滑去,火辣辣痛。

“没麦田也没什么要紧。”医生说,他今天一身旧衣服,又因撑拐杖,把衣服弄得很皱,不像一个做医生大夫的人,

我同皇甫甫、医生一起走进门里,在窗台外面趴了许多看热闹的村民,他们一个脑袋压着一个脑袋……我们先在大厅里转了转,这厅子四面不见一件家具,无依无靠,没有一点家居气氛,还是医生带头用拐杖踢开了厅子旁边一扇边门,那门里的房间倒是像有人来过有人呆过的,在房间里满地撒着金黄色的稻草屑,沿墙底一线是黑色青砖,医生走进那屋,出来后发现厅子里不见了我和皇甫甫,在外面窗台上趴着的村民也减少了几个,当时……当初这套宅院在乡村周边十几里范围内是有名的富家巨宅,光看门的狗就养了十来条,雇用了七十多个男女来做各种粗细活,我带着皇甫甫进了后面天井的小圆门,走过园内小径,以我对园子存有的朦胧记忆,有选择地穿过几个小圆门、扁弯门,最后来到种植了大片海棠的北面院子中,当时记得,我们应该能在种着海棠树的院落里找到进最北面小阁楼的木扶梯,记得一上扶梯,脚下的那些梯级就会吱咛吱咛响个没完,一直要到走入楼上正房,吱咛声才会消失,换成一种木壳子碰木壳子的沉闷声音,在院子后面的弯墙阴地里,在正当中埋了一个特大的土坑,坑口封盖的板子是由五、六块包着铁皮钉满铁钉的厚实木板拼装而成,等我人长高长大以后,有一次我约了朋友一起去大土坑边玩,我们几个人尽力将盖板中的一块掀起来,那时我才知道在坑中贮藏的东西方是整个巨宅从下水道中排放出来的脏水脏物,只是当时我们几个人哐啷一声扔下厚重的封盖板惊魂未定,前前后后没多想这事儿,我们只是在嘴上说脏东西没味就好没味就好,我带着皇甫甫走上阁楼,他第一个登扶梯,又最先撩起阁楼上的门帘子,我对他说:

“这儿原先是长辈们的卧室,这是座老人楼。”

“当时这儿的房子都是木结构,整个宅子,大概除了正厅之中有几条石头大梁以外,其余房间都是木结构。”

“我一路走来也碰见不少砖砌的平房,只是在下面的海棠院子中没见着砖砌的房子。”

“那种平房有好几处呢,是佣人们住的,分内宅平房和外院平房。”

皇甫甫找到一条板凳(就是电工们在安装展览柜照明设施,排电线线路时使用的那类凳子),自己想坐又不忍心坐,想让给我坐,又怕我会说应该让他坐,怕我顺便又提起他的那条瘸腿。

“医生先前还不信在院后有座老人楼,我让他在电脑中找找,详细回忆回忆,可他连按图索骥也不愿意,这根本就是非常现成的事。”我说。

“我们现在上了楼,这不是很现成吗?”皇甫甫一边回答,一边用拐杖把凳子钩到一边。

我说:“你坐,我不坐,我也不提你应该坐的理由。我现在是提医生那档劳什子事,叫他在电脑中查查资料,”

“反正村庄我们是进来了,不去查村里某个宅子中的某个院子,某个院子里的某座木楼……我看关系不大。”

我看着他脑门子旁边那几根半黑半灰半长不短的头发,说:“他人到哪儿去了,狗日的会不会离开我们,跟村民跑了?”

天井里挤满了村里的村民,我让医生退守到那副描绘旧时祠堂中后人拜祭祖先亡灵情景的壁画前,让他牵着两条猛犬,手握警棍,站在壁画前面,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跟医生说,你都得死死守卫壁画,寸步不移。医生领了我的旨意(领了我家工资)站着守在那儿他死死闭紧双眼警棍插在后面裤兜里牵狗的绳子被系在了棍子上很轻松地在壁画下等着村民如潮水般涌来。我从村民手里夺过一根从楼上拆下来的杉木条子,我把木条子硬塞在井盖的横闩空缺口中,一边又在井盖旁加了几条铁丝,还同村民中几个体魄强壮的领头青年敷衍着,我一会儿说院子里的海棠花开了,一会儿说花开了也无香味,一会儿说今年院里的花儿就是特别难开,开了的花朵也是既无颜色,又无香气,铁锁锁在井盖上,我是一步都不能往后退了,从宅子大门到海棠院子,里里外外来了上千人,几百人挤入边门进入天井,他们靠墙站立,沿天井边沿围成一线,一只只种庄稼的粗糙手掌尽在涂白了的风火墙上磨着搓着蹭着,村民心里烦躁,表情却十分冷酷,这种冷酷表情,我和医生见了,一不小心还会把它理解为是村民心境中固有的冷静和沉着,是他们内心世界历史沧桑感的表现,但村民本身大概也是美和力量的化身,可我和医生都是细心人,对于村民的急躁情绪是吃得再透也没有了,凡事吃透了就好办。医生紧闭眼睛,心里在盘算那些在老人楼上住着的长辈会怎样评估这次村里的抢水风波,医生认为,像我这一家子,人口再多也多不过村里的全体村民,一家子在这缺水季节守着一口大水井,而在外面成百上千带家拖口的农民连半滴水都尝不到,这世道也太不公平太容易激发人胡思乱想了。医生当时并不曾驾驶汽车来这儿,要是他一个人开了一辆大汽车来巨宅看我,又撞上那些穷村民,那医生真要被人撕碎了身子才罢休,全村上下从来没人见过一人能拥有这么大一辆汽车,他们连汽车是什么模样,医生是什么职业都不知道,光你医生一个人,又拥有一部汽车,又拥有一个他们从未知道的医生职业,你不被恨死才怪呢。我退到前楼底,缩在两个佣人之间,撕破嗓子朝村民喊话,村民们听了半天,觉得在我说的话里面并没有他们急需的饮用水,便一窝蜂跑到井圈四周,在井边他们突然遇上了十来条张着血红大嘴狺狺狂吠的猛犬,于是只得停止脚步,村民们一边听着狗群吠叫,一边又费力地听着远处的我在喊话,觉得还是在我嘶哑的叫喊声中有一点自己所需要的水分,于是他们再次蜂拥着跑到我这边来。村民们先用石块砸破医生汽车驾驶室的几块玻璃,逼医生从驾驶室里丢了拐杖爬出来。医生一手扶住汽车前灯,央求村民把车座上的拐杖帮他拣来送给他,村民见人下了车,便一起抡起石头木棒铁棒敲砸汽车,全车上下顿时伤痕累累,在条条破裂的伤痕里露出了崭新的铁皮,但他们暂时还无法把车子轮胎弄瘪,有人用棍子敲击轮子,结果反被轮子弹回来,棍子落在自己手臂上,医生拄着拐杖一瘸一瘸跑到巨宅来,现在在他头脑里只有一个念头,在今后许多年里,他再也不会来这儿测量界石周围的村庄遗迹了,如果我硬逼着他来,他出于无奈,会随便找个地方来测量,反正他认为,一个人在几百年前的祖先,他们的生活足迹可能会遍布世界各地,随便找一个地方,或者就在自己脚趾头下面,(就在那下面),就可能有自己的祖先被埋着,何苦非要到巨宅里面来找、来测量呢?况且要是一个人只想在某个被指定的地点寻找某批假设存在的祖先亡灵,要是事儿一定得被那样规定的话,那么做起来真是比登天还难,医生说凡事都得随着心意的展开而发生变化,因为寻找泥地里的东西,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狗群饱食了一顿我抛给它们的羊肉,这会儿这批畜生正在井边用舌头卷着一片片水喝,医生身边的两条狗吃了羊肉和冷水,却不肯尽责尽心呆在壁画下,跟医生一起保卫壁画,我提了一桶水往村民堆里送去,医生孤身一人跟在我身后,他对我说着那两条狗的坏话,还不断用拐杖猛击周围不肯让路的村民,一桶水放在村民们面前,可村民们张开干裂的嘴唇,围着水桶,并不立即动手分水,他们似乎要在天井里商量个分水的方案出来,之后才会一瓢一瓢把水分掉,或者他们是出于礼貌,彼此谦让。在巨宅外围的人群比村民刚开始骚动那会儿减少了不少,剩下的村民也在巨宅里外到处传播着宅主人拎水出来让大家解渴的消息,语气中还带有大加赞赏的意思,狗群被我吆喝着退到了前楼客厅里,它们吃饱喝足,被编排成小队人马,分几层齐刷刷蹲在客厅青砖地上,它们这一手像是从电影中学来的,站在院子里的村民看了都很感惊奇,一边是狗的整齐队伍,一边是被搁在一旁没人动的满满几桶水,看来今天他们进院子里来的理由到现在为止已经站不住脚了,村民们并不急需要用水,“退出去吧。”有几个人说。退出去,到自己家的院子里去打水井,打水井,找水源,你们老在缺水的月份跑这儿来闹,究竟能解决什么事情呢?我说,主要是靠打井来找水源,光在多雨季节蓄水是不能从根本上解决缺水问题的,我挥起一只臂膀,站在井石圈上开始演讲,我对黑压压一片人群说:“我今天演讲的题目是:《家家户户齐动手,争取乡村三年大变样》。”医生丢了拐杖,拖住皇甫甫,要他陪自己去把那辆被村民砸坏的汽车拉回巨宅。皇甫甫平生第一次面对这么众多的人群,同医生一起拄着拐杖从人群中间穿过去,村民们只要看见医生驾着汽车,就会忿懑不平,怒火中烧,但现在医生拖了个朋友,两人又都是拄拐杖走路的大瘸子,他们一下子变得不认识医生了,不知道这人就是在村口砸汽车那会儿被大家从驾驶室里拖下来的那家伙,更可悲的是,大家居然对现在的医生、皇甫甫怀着一片怜悯之心。在我演讲的当口,医生和皇甫甫来到同巨宅隔着几条田埂的麦地里,早晨摆在村口的所有测量器械仍都一步未动散布在原处,医生把手挥挥,朝村口撩着手势,皇甫甫呢,不看医生手势,只顾自己在麦地里狠踢一堆堆积雪,有时他也勉强听几句医生的唠叨。在麦地里、汽车上、村口的测量仪器表面都薄薄地盖了一层夜晚降下的霜雪,雪粒还沿田埂靠北一线很着力地敷了厚厚的一层,医生每走过一条田埂,便要用拐杖在田埂高凸处敲落一块冰冻硬土,他说:“照这样勘查下去,在界石周围真会出现在巨宅里塌陷的那块方形天井了,看来以前的预测基本上是可信的。他(指我)说在海棠院子弯墙的背阴地里埋着一个大土坑,那土坑上方现在就矗立着界石,在界石底下,当年日夜流着从下水管道中被排泄出来的污秽物……那儿离海棠院子、离拥挤着上百个抢水人的宅子天井不远,天井塌陷,这百十号人在瞬间便葬身于泥地之中。照这样分析,村庄在后来的一百年间一直是座废墟,没人愿在村里安家落户,这跟那次抢水,导致天井塌陷有关。”“巨宅和村庄都不复存在了。”皇甫甫叹着气,仰头说道。

“从电脑分析的图像来看,在这儿界石周围几里地的泥土中,有数不尽的人兽残骸堆积层,残骸堆积如山。”

“汽车被破坏得不成样子了。”医生对身后的皇甫甫说。

“在驾驶室里,有我的幸福生活……遭到这帮乡村暴徒的毁坏,我自身的感觉也发生了变形,发生了扭曲。”

“狗日的,到底是你的汽车遭到了袭击,还是你的神经系统遭到了袭击?”

“狗日的。”医生一边回骂皇甫甫,一边要服务员给自己撕一张绉纹纸过来。

“医生才是狗日的东西,而且年代久远。”谁都没想到服务员会这样对医生大骂出口。“你才是狗日的,还想要我给你拿绉纹纸呢。”服务员肩膀顶着我这边,骂道。

“没准你的下面又闷得发臭了。”医生乘我没注意,往服务员腋下瞅。“你还得去服用口服液,那东西解臭。”医生捏住服务员腋下,嘴唇微颤,难呀,他们两个人,服务员积极响应着医生对自己的进攻,坐在床沿尽量挺起肚子,她拉过被子遮住自己下半身,让医生在被子里尽情抚模自己,医生抽出手,闻了闻手指,说:

“你还得长期服用口服液,那东西解臭。”医生的两只手指又捂了进去,留在外面的指头则落在了扎刺般尖硬的丛中。服务员嘴里哼哼有声,双腿平摆着,朝两面叉开,任医生的手儿在中间游上游下。

“一手粘液。”医生闻嗅着指头,说。服务员一条腿往被子一面蹬了几下,伸手吊住医生脖子:“你进不进去?”医生转着手掌,将手放在被面上搓:“你近来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我累得很,你知道不知道?累死我了。”“口服液我也喝了不少,那东西疗效不明显,你是听谁说的,这东西能除女人臭?”

“说什么?”

“你刚才闻到了什么?”

“我说它可以替你们女人解臭的。但要下决心长期服用。”医生又在下面用手捂着。“你们女人都得美化伪装自己,是不是?”

“我不要你说这个。”服务员从床上坐起来,找毛衣穿,还一个劲地猛摇床板,不让医生坐平稳。

“你碰过几个女人了?像你这种瘸子,也只有我会想着你,”服务员说到这儿,突然气恼起来,“女人没碰过几个,却整天香呵臭呵地乱说,还说什么‘刚进去时生机勃勃,出来了,一次次都大汗淋漓,气色不好。’我们女人难道真有这么厉害,真这么喜欢损伤男人,像野媾的母狗似的,咬住自己的男人不肯放下?”

过了一会儿,她觉得医生的手离开了自己,浑身便又像被火焰点燃,在被子里紧缩成一团,并且在内心深处一阵阵涌现因医生的离去而引发的恐怖感,她说:“一个人老在对人吹嘘,像这样也叫整天想女人?”说完就隔着被子狠狠捅医生,“你以后再敢说我半个‘臭’字,我就要……”“我要你多喝点口服液。你快给我倒上一杯。”服务员听医生的话,给我俩各倒了一杯饮料,她同营业员合着喝的那只杯子也被倒满,我的一块手绢这时被医生拿去,他用手绢擦着手上那些粘乎乎的东西。我说:

“医生呵医生,你又来拿服务员寻开心了,口服液,连同其它一切饮用液都是废物,营养液、滋补液,有哪个是管用的?医生,你对此应该是懂得的。”“他要我多喝口服液,说能够解除臭味。你不如去问问你老娘。”服务员同营业员站在同一个柜台前,她拉着营业员附耳说了几句话。

“你快到厕所里去擤掉鼻涕。”我对走过来的服务员说。

“倒你什么胃口了?说女人下面臭。”

医生大叫起来,“我又没让你去厕所擤鼻涕。”“又不是我让你去厕所的。”

“我也没让你去厕所擤鼻涕。”

“你是没说。”营业员站在那儿替我作证。

“所以我要骂他瘸子。”服务员对我说。“不知今天是什么气候,烤得人心烫如焚。”

“去擤掉鼻涕吧,快要淌出来了。”

“还是你关心我们女人,”服务员把鼻涕往鼻孔里一缩,对我莞尔一笑,“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去就来。”

服务员去对街买了一包巧克力,回来时她穿过电工人群,在没进酒吧间之前,先伸手在自己脖子周围撩了几下,然后朝各处望望,(后来好像又撩模了几下脖子),从酒吧的里间出来,她端着个不锈钢盘子来到医生面前,把刚买来的巧克力拆了封,散放在盘子里,经过谁面前,就拣三、四块巧克力丢在谁桌上。服务员嘴里扑罗罗吹着某首进行曲调子,剩下的巧克力全都倾倒在我和医生之间又靠近我这边的桌面上。

“你打人手重不重?”服务员翻着白眼,问我。我不自然地扮着苦笑相。

“你是否对每个人都这样呼来喝去的?”

“那次是我失手。”

“我是说你对我呼来喝去的态度。”

“是我失手,不当心拍门拍到了你。”

服务员羞得满脸通红。“是我失手打着了你那儿。”我不怕医生见笑,硬是在大庭广众之中对服务员和营业员说:“里面都泛红了,还看不到伤势的严重性吗?”

电工们丢了电工器具,在柜台里站成一线。他们彼此的嘴巴不仅在外形上长得相差无几,而且这些嘴巴现在正不约而同一起在那儿蠕动,如果把所有嘴巴排成一行,从侧面第一只嘴巴望过去,每次只能看见那些嘴巴的上半片嘴唇,这样望,一直能望到嘴巴的最后一只。在电工群里有人动了一下,是某位电工接通了一根被悬吊在柜台外面的主要线路上的电线,整个被排列整齐的嘴巴队伍立即散了队形,电工们重又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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