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81

作者 : 潘小纯

村民们在台阶前扔了几件婴儿兜,我牵着一条大洋犬走过来,让它闻嗅地上的兜儿,凡是兜上有女乃香味的,狗都会把它们叼出来,衔着送到医生那儿,得了取食号码牌的村民小心翼翼绕过大狗,钻出天井,去膳食房取那份母子救急食品,“不能这么简单吧,”服务员背靠酒橱,主动找话提出异议,“即便是在一两百年前就存在于世的巨富人家,像你们现在这么干法,迟早也会崩溃的,一村老少,没水了,要来找你们,没吃的了,又要来找你们,”

“你不得超过时限,”“五分钟。”有人提醒发言者。

“反正巨宅经常要在乡间济贫,几筐食物在一时间可救不少人家。村民们取了食物,有的会再次返回,用预先准备下的各类肮脏容器,去桶里舀水,”

“就算有那么一回事吧,”医生说,“村民凭牌子取食物,回去养家救急,”

“拿了这种食物,村民们的双手难道不会发抖?”

“看你说的。电工们好像要收工了,我们可早着呢。”

“没门。”服务员在暗暗抵抗。

“看你说的,拐着腿跑来看你,又是在落雪天。”医生挤在一边说。“忍着点吧,”我说,“这与下雪天没多大关系。”我一股劲蹦离坐得很久的那只皮转椅,憋着一口气跑到展览柜那儿,想要看看那群电工是否真要收工不干了。营业员早就蹲在柜台里面等着什么。

“一个红色的零。”她对跑来的我说,并且还用手为我指清楚。

“红圈子。”一位电工说,

“用来绝缘的。”

“你说得很明确,是用来绝缘的。”

“在这两面,”电工做了一个手势,指出是圈子的两个对立面(被相互隔离的两面),“一面让电流通过,一面把电流截断。”

“你说给她们听,说给她们听听。”我鼻子一嗡,任声音在鼻孔中飘荡。在过去,在我与医生两人守着病房的那些日子里,医生每次提到将来,总会坐在床上,把以后将要撑拐杖的那一边身体转向靠墙的一方,他这样做,表面似乎很随意,其实医生是想在自己未下床行走,成为大家公认的瘸子以前,先试着在床上做一做这方面的回避动作,对自己腿瘸有个暂时的否认态度。他脸上装出镇定自若的神色。我偏偏有心无意对他的痛苦表示同情,我要全力推开医生和皇甫甫向我掀起的巨大瘸子风暴,追忆他们两人在往日的正常生活中的优美形象,给他俩以生活的美感教育,(风暴向我刮来,其架势就像将一只烧熟的山鸡拆了骨架,鸡骨东一瓣西一瓣被扔得满地都是),医生有了痛苦会尽向我倾诉,(这是一种情感的发泄,)(谁身上都有几处疼痛的地方,谁有痛苦谁就能在思想上掌握你在行动上指使你,)(这是一张情感作息表,)(总有几个疼痛点,在深沉黑夜寂寞白昼,痛苦是人生的全部内容,)一只被煮熟的山鸡没有多少骨头可供磨压变成俏丽的渣滓,医生选择了在床上预习做瘸子这一条成功之路。我撕我的山鸡骨头,医生每日故伎重演,把背转向墙壁,面对阴暗的床那边,想使我……不想它也行,做人要会设想,不管为了什么,要能设想,这是一种思想重建(人体重建),“不说明白,”医生慢慢对我说,“有时候不明白也行,只是偶尔也要争取一下。”他钻出被子,一只脚套上袜子,然后把脚高高举起,他说:

“给服务员一个去乡村的汽车座位,你看怎样?”

“她会安心吗?”

“给她一个机会,在那儿,她也能帮我搞一些测量工作。”

“营业员也有这要求,从体质上讲,她更适合在野外废墟里搞勘查工作。”

“两人,两人……”

“我同意。”我心平气和地说。

“两人都去,恐怕会被皇甫甫研究所里的人说三道四的。”

“同她们讲清楚,”“没见过像你这样处理问题的。”

“巨宅天井陷落在原地,可其它旧址还没查明,这些事儿弄得我心力交瘁。”

“令人不安的是,你现在仍然对村庄遗址抱着原先的错误想法,比如你认为塌陷只能是从上到下垂直发生的。”

“先找人来论证一下……”医生说了一半,就不往下说了。

“你皇甫甫别在错误的判断上走得太远。”我也不多说。

“反正都是你填下的数据,要有大错,你应负绝大部份责任,我们只是在后面跟跟而已。”

医生说完,愣要把服务员、营业员请求去村庄一事作为难题推给我。雪在我一旁的窗外下着,同是一片雪地,天井里的雪比巨宅外面的雪要厚实得多。同在一爿天井里,海棠树边的雪堆起来足足有半尺厚,突出的树根挡住了一部份应该顺风飘落到其它地方去的雪,树根把这些雪像揽抱小孩一样揽抱到自己身边。同是巨宅客人,外面那些村民都在各自心里盘算这次分配食物自己得了多少,盘算下次前来讨食吃的日期将在哪一天,我同医生,还有那十几条尽忠职守的洋犬,对巨宅的看法彼此很接近,我是为祖先、为祖上遗产尽自己的职责,医生为我工作,是为了能拿到我的钱,去过日子,狗们把巨宅看成是自己居住的一个永久性窝点,我们几方面联合起来,便凝成一股力量,这股力量的中心内容——不言而喻——是为了维护巨宅的存在,让它不在村庄中消亡倾圮,不使村庄在未来变成废墟,不使田地荒芜,人烟散尽。同在窗旁等雪停,服务员同我也是两种心情,对于这雪,对面大街的扫雪大军同服务员倒是一样,他们持有相近的态度,雪妨碍了城市人的行动,在雪中干什么事都得分神小心,扫雪的人在对面街上扫呀扫呀,一清早他们心情就很沉重,这边服务员用高高的鞋子后跟在垃圾箱周围将结冻的雪块跺碎,将雪踢个精光,我在窗里等雪从屋檐落下,然后堆上窗台,我只看雪,从不去碰它们,(无所谓多少,看看就能理解了,最好的念头是回避的念头),医生突然牵过来一条狗,他俯去,在狗鼻子尖上吻着,

(医生刚才其实是把测量仪器朝自己身边拉过来),他将仪器的观望镜头紧紧攥在手心里,鼻子像狗一样嗅着镜头下端某个部位,

“都站到界石后面去,就在刚才,他(指我)撩起了汽车的车篷……顺便给他提一架仪器过去。”

“你们都来干什么?”我对听了医生调遣提着仪器来到我面前的她们说,“我这儿的冰雪冻结得很厉害。”

“放在哪儿?”“就这副样子还想在野外搞勘查?”我笑着接过仪器。

“她结婚已近半个月,”服务员告诉营业员说,“却还没在单位里发喜糖。”

“下次你结婚不会也不发给她糖吃?”

“服务员已经是有夫之妇了。”

“谁能肯定她以后会不再结婚重建家庭,你能肯定?”

“在二十年前,服务员连自己都不知道她会在何年何月嫁给何人。”我说。

“你能肯定再过二十年,自己就不会再次结婚?”我对服务员说。

我接着问她俩:“刚才说谁不发喜糖呢?”

“单位里的一位女同志,结婚都快半个月了,还没在单位里发糖呢。”营业员有些神魂颠倒。过往拉煤拉菜、拉其它杂货的马车骡车一辆辆停在村里唯一一条通往巨宅的官道上,各类气味混杂在整条大道之中,特别是那些车上的煤块,正冒着腾腾热气,在热气中有燃烧的硝酸钾气味,这种气味刺鼻呛喉,冲人脑门子。我同医生一起站在宅院门前石礅上挥手让满载的木制大拉车依次缓慢进入巨宅大院,按车上所载物品的不同让车夫到院里找人找地方卸货,空车再从院子侧后门出去,在那儿有条道儿直通进来的那条官道,最后这些拉车在明天中午前都会回到城里,到时赶车的师傅将一五一十与放车前来的雇主交待清楚自己这趟车的运输情况。医生一手掂着一块煤,把煤往身后两只椅子当中的空地上扔,在那儿,医生乘我不在,或乘我不注意,已堆了不少从进院车子上偷偷拿来的煤块,刚扔下的这块煤是医生特别看好的一块,煤色乌黑,光泽照人,掂在手里轻得可以往上跳。这时服务员走过医生后面,她拎起椅子,重重往地上煤块中掷去,但砰的一声,反使服务员自己吓了一跳,被撞碎的煤块飞溅出许多细小煤屑,煤屑飞散开来,它们蹦着跳着零零散散落在地上,再往四面滚开。医生找了一会儿被自己放忘了的拐杖。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低头注视拐杖落地的地方,发现在那儿慢慢出现了服务员鞋子的前端部份,接着服务员一条裤管也展现在医生眼前。医生对服务员今天的穿着打扮还是记得的,他微微笑了笑,也不抬头看是谁,便用拐杖尖戳了一下来者的鞋子。(医生有意识朝手中乌黑发亮的煤块端详了几秒钟)。

“看见他了没有?”服务员忍着脚趾疼痛问医生。

“他在点货呢,在后面院子里点货呢。”医生接住被服务员推过来的椅子后背,说。“你不去帮着减轻一些汽车上的载重量?就在那儿。”医生的拐杖指了指树后那辆车子。

“我装的煤只够用一星期。”

“其它的你没装?”

服务员脸色阴沉,说:“他究竟跑到什么地方去了,问问他,我有事想问问他。”她拍拍医生后背,很神经质地目测了一下从自己这边到车辆后面那堵墙之间有多宽的距离。

“我要找他,问他一些事儿。”

“你在车上装了多少东西,只能用一星期?”“一星期,准备烧一星期的煤。”

我说:“这煤好。”

“你端好了,别撞在石墙上。”

我侧身把背上的吊带移了移位置,在带子下面吊着的是新从研究所里拿来的单线测试衡感仪,这可是个好东西,在村外旷野中搞勘查,特别要倚重这东西。进入院子的不少货车,它们进进出出都在院里规定的车道上跑,老把式们认得存货的各个仓库,而第一次来的车夫不免有点晕头转向,宅院里那帮佣人扯着嗓子临时替陌生车夫引道并打开仓库门,每个佣人最后须经车夫同意,才能离开马车,转身去别处为其他新来的车夫帮忙。我背着衡感仪,拉着服务员扔在路边的小板车,来到花厅右侧的柴房外面,跟上来的服务员掏出钥匙,打开柴房门,她进去了一会儿,在她出来时,我已经将半数以上的煤块抛在了门外空地上,服务员见此情景,脸儿有些拉长,我暗暗琢磨着她的心思,她好像正在自己心中积蓄了一条巨大的河流,接下来就要看在河闸后面的她有没有打开大闸让河水冲下来的那股力量和决心了,“拎起来,进屋去。光凭这就够你受累的了。”我以为服务员是替我担心那只在我肩背上扛着的东西,“皇甫甫不在,没事的。煤先搬在地上,你自个儿一块块往里搬吧,没事的。”

“上面统一的号码全部被你搅乱了,”她这时才开始紧缩眉头,鼻子用力吸气,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堆压在地上。”我朝手里那块煤看看,没看到在它上面有什么数字号码,我目示服务员,想把这一发现告诉她,按理说,她此时的第一个反应应该是这样:先把我手里的煤块拿掉,告诉我,这不是特地留着的那种煤,在上面……哎,记号已被写在了煤块上,然后一把逮住我,硬拽着我往煤堆那边跑过去,我丢掉手里握着的煤(其实是块肥皂),悻悻然向身后屋里探望了一眼,“你原来不住在这里,把东西藏在这间房子里了?”

“东西还没被整理出来。”她说完,一蹲下,依着顺序伸手抓煤块。在黑煤上有人用粉笔记着字儿,字的表面凹里凹凸的,因此想把粉笔字磨净非常困难,“我刚才是骗你的,”服务员在下面蹲着,涨红了脸,说,“这煤不是弄来烧火的。这是些在宅子里被存着,已有很多年的老煤。”“你要这些劳什子有啥用?”我的拇指被卡在了胸前吊带上,拇指在带子上来回磨着。“皇甫甫要。”她说着,已基本上将煤块按编号整理出来。我跟着她把车上煤块也理了一遍。“这煤以前堆放的地方邻近塌陷的大土坑。可据皇甫甫说,在地面塌陷以后,在现在的界石下面,这些煤曾经被人从地底下挪出来过。”煤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没有第二种、第三种状态可以被表现可以被转化分解(或者是被人朝某个地方推一下就可以走掉的便宜东西)(像生长在人们身上的灵巧肌肤一样)(可以双手朝世界面前一摊,说:全给你)的君子群体。对付它们只要手法不过时,思想不被动,不做应景文章就行,像我这样,一年中只有几次接触它们,(就是的,有人在叫你,让你到隔壁去打个电话)(就算是短途电话吧,在这个可能是长途、可能是短途的选择中)(人有——如果想对付外面[外方]什么人——慢慢考虑问题慢慢拖延时间的本能)我说我的这种做法,同煤的逐步形成,并被世界认识被人类利用(分配使用)没有什么两样,几倍,甚至是几十倍的体积(就院里这些煤块,还没想到地底下的煤矿)(同我早晨起床的初步印象相比)被亿万年时光奴役,……我们使用机器……装车卸车,对付这帮煤炭君子,我根本无需动怒,只要用时间来磨它捏它,不说什么感激的话,可以了,满了,放弃它们吧,我没这样说,我把煤搁在自己心中,并与人一起稳稳坐上用黑煤砌成的高大坐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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