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90

作者 : 潘小纯

医生的心思还在牌上,“一见到里面各面墙的顶角加起来是五个,就让人心烦。”他说着把一张牌拎在桌子上。电话里说:你这个混小子,到现在才想到要拎这张牌出来。我面对工匠气鼓鼓的脸,忙赔笑脸,“对于怎样建造市区中央会议大厅,我没什么可说的,可对于建造厕所,恐怕情况就不同了。这厕所虽说不是什么重要建筑,但同其它建筑一样,它也起码应该有个结构合理的问题,我说的是主要建筑,像雄伟壮观的市区会议厅,里面可以说是遍布了厕所这种基础设施,它们在每个角落,每步楼梯的拐弯处,在人们想像不到的偏僻隐蔽地方(像盛世与败世都会存在的遗贤那样)给急需方便的人提供场所,一个厕所要有自己的合理地位,我是说厕所的使用寿命应该与它的主人(主房)寿命相同,就是说,它们虽然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经过努力,可以在同年同月同日求得死亡,在同一天失去各自的使用价值。”我提起电话,贴在耳边听了一会儿,觉得现在若是丢开电话,光叙述自己的意见,整个谈话将会显得更为隆重热烈,若再去面对几个女人来谈,气氛又会变得热情而又妖野,丢掉电话造成的过失是,我以后的全部谈话会变得空口无凭,要是有了这一点,谈话可能要滑入危险的一面,像俗语所说的,它将变成死无对证的一个疑案,或者没这么可怖,但我说了半天……说了也等于白说,说了还不如不说……“同意的请举手。”对方正在电话中进行表决。他们似乎已经下了一番功夫,他们那儿出现了大家下决心进行表决、以表决来决定事态如何发展的健康迹象,我想这时丢弃电话,我又怕自己真会这么做,(立即行动,丢开它,那么所有因此而引发的过失会劈头盖脸向我冲来)我端正了一下握牌与握电话的手势,清清嗓子眼,对他们说,既然两者使用寿命的长短应该相同,在主房上用一根钢筋,相应地也应当在厕所墙里安上一根同样型号的钢筋,在主房上用掉多少水泥、砖块,在厕所上也要如数花费,我咬着牙说,花费,同样的花费,你们懂吗?“至于这间厕所的造法,它的外在形象,也就是整个相貌,我的取位是:它应该完全模仿美国国防部五角大楼,我要你们模仿五角大楼,只要按照图纸设计要求,非常严格地去执行,就能大功告成。”可我觉得我的话在电话里被他们这儿一片夹板那儿一片夹板夹得死死的,不能自由动弹。

“动你个熊,”他们之中一人在电话里恶狠狠对我嚷道,“厕所弄到现在,几面角落已形成图纸上需要的五个大角。你还有哪点不满意?你有不满的地方只管冲我来,何必跟手下人纠缠不清。”造厕所的头儿现在终于肯露面出来说话了,他是建造厕所的(经理),可我是什么?我是什么角色、什么东西?在这场厕所风波中,我只知道这厕所就造在我家里,厕所主人是个什么概念?“你们是否完全明白,厕所的主人就是这家的主人,厕所就是家庭。”我气焰万丈,硬是把经理顶了回去。这群人缩着脑袋,提着水泥袋开始搅拌混凝土。一阵阵干燥蓬飞的水泥灰落在他们头顶,在他们头顶的黑色头发中间圈出了一块较黑头发浅淡得多的灰*域来,远看起来,这些工匠都似乎有了秃顶,那沾满水泥灰的头顶就是一块隐藏在稀发里轻易不愿见人的灰色头皮。厕所五只墙角在建筑基础上已初见雏形,角上高出部份直抵木柱根部,低处则沉入基石之中。拌熟的泥浆被工匠倒入木头夹板里,夹板一步步倾倒,使五只墙角一边往上升高,一边又被预先定下形状,包括墙角的外延部份和斜射部份也已有了自己的形象。一般来讲,凡家中基建之事都要由我来做监工,由我这个家庭主人(同时也是厕所主人)在旁边不断向做事人提醒,要是事情都成这样的话,这样来做监工这样来思考问题,那说明我在以前的日子里还没被累人的事儿拖垮,说明我还是有一线希望的,这想法恐怕只能为我做某种补偿,像谁一样呢,我看就像女人,女人们整天提了个针线活儿,东一针西一针慢慢把一件东西织好,把它熨烫整齐,放入衣橱……可我刚才是要看我究竟像谁,酷似谁,像一半不行,像透了,又会有后遗症,会摆月兑不掉的,第一根主梁刚刚被架好,我便煞有介事在为厕所划定的区域内来回巡视,一摆手,我表示自己对他们的工作已经认可了,接着第二根梁又架在了我头顶上,同样,又是我手一挥,表示认可,可接下来,那些工匠未见动静,到最后我才明白,这间厕所一共只需上两根主梁,往后上什么,没人知道,可在上面这会儿还空了一大半地方,工匠们互相瞧瞧,在屋顶爬来爬去折腾了半晌,最后决定打消顾虑,立即替我在主梁左右侧(兼前后侧)铺上延伸至四周的侧翼小梁。

电话簿一直被摆在话机底下,作为一样工具,电话簿在这儿只是被当作垫子来使用,但我并未都照着这个标准来要求所有文本之类的东西,没要求它们沉入一切硬性物体之下,充当垫子,工匠们上厕所时,把用过的手纸丢在粪槽里,像他们这类举动……也无需花多长时间……我从厕所里出来,拍拍自己腰间的皮带……“还是那个倾向,有时有,有时没有。”医生态度趋向强硬。

“往里面去一点不行吗?一根次要的梁占了这么大一块地方,”他差点没把手中一块水泥往领头抬梁上房顶的工人扔过去,“找个位置都不行了。”

我总嫌医生做事太费手脚,“无用的脑子,”我说,“你找找它们不就省事了。”我接过医生递过来的购买建材的介绍书,说:“你看你,我说么,这书这么厚,肯定是一本建筑材料方面的采购指南。”

“提起来,你把书提起来搁在书案上。”

“肯定是一本带有专业指导性质的购物指南。”

“抬高点,放在书案上……”

“绝对是本厚书,是这本东西?”

医生对我乱翻他的藏书很反感:

“你下次再来吧,这儿的书都是被编上了号的。”

“这书有多厚,”

“你下次来翻吧。这样……不可以把这几种书搅和在一起。”

“另找一本刊物给我,前面要有目录的。”我说,一边又多少有点恐慌地望着那堆建筑材料。

“你放手,不能乱了编号。你放不放手?”

“您决定了?”我有气无力问医生,

“决定?决定个屁。”显然,医生没听懂。我补充说:“您决定不让我干预您的建材采购工作了?”医生听到这儿,好像颇觉突然,肚中的火气顿时消了一半。他想到平日自己在采购方面所遇到的各种难题,便向身后寻了一把椅子坐下,然后对着那堆被聚拢在墙角的建筑材料眨巴眼睛。

“所以我说么,您还得将那册建材采购书拿出来给我看,让我替您挑选。光让眼睛跟着广告词转有什么意思?光跟着广告转,只能把自己比下去。”

医生一时没了主张,他迟疑了几分钟,站起来,走到里房,从电话簿底下抽出那本书。电话簿刚被医生压在电话机下面。

“没别的了,就这一本。”他把书递到我跟前,

我接过一看,书很薄,但书的开面却大得惊人,足足有五分米见方,红色封面,上面印着某户人家的家居生活场景。我拿着书,懒得去翻开。这时领头上梁的工人从房顶上爬下来,他走到我面前,略带得意之色,对我和医生说(一边说,一边还向房顶斜瞄着眼,并轻轻捶着自己的后背腰儿):“我到这屋子上去看了一遍,参照参照,房顶是怎么上的,这厕所的顶也就怎么上。”“不要忘了,厕所是五角形的,它的顶部也应体现出这一特点来。”“不光顶部要突出这个特点,厕所的地面歪歪斜斜也到处在往这神奇的五只角上凑着,而墙面却光滑着呢。”

我看了书中几页插图,这些图在表现手段上采用平面画法,上下里外没多大进出。只有其中一张插图例外,这张图反反复复讲的是一辆自行车在阳光照射下出现的几个不同的地面倒影,倒影与车子本身在概念上完全不一样,但它们相互之间仍有很深的牵连,这就构成了事物内在的纵深度。工匠们在上厕所大梁时好像也懂得世间存在着这一道理,影子与身体不同。“但从一开始,事物各自都有各自的道理……”医生见我读了几页书后说,“我上街采购建造厕所的材料,身上就带着两样东西,一样是钱,一样便是这本书。此书每节都有侧重点,你越读下去,越感到有必要将书中讲述到的在采购方面的常识弄清楚,什么这种材料比那种材料性能好,但它的价钱贵,这种比那种更现代化,但后者比较结实,施工时也没很多讲究,等等等等。”

我选了书中一张图片,将图片顺书脊撕下来,在征得医生同意后,又选了一张图片撕着,我慢慢说:“比来比去,不都是白比了?材料当然是现代化一点的好,贵一点的好,造厕所从来就不能马虎。有没有指导性强一些的书?”

“由您来选材,这是我早已下了决心的。您故意跟我闹别扭。我们是有书的,可那些没书指导的人,那些在建筑上没经验、又掏不出建筑学文凭的人,对他们来说,要造个像样的东西,那真是麻烦太多了,而我们是有书的,这些日子您要把这书时刻揣在怀里,有空就拿出来研读,在这方面,您要苦干一番,舍得花精力。”

“不跟您说了。”医生扭过肩,哼了一句。“不跟您谈书了。你对我在采购方面存有偏见,没有一次被你赞扬的。”

“像你这么说,”医生微微笑了笑,“他们这些人被您请来,都是不做事的。”

“他们只是卖力气,主要干的是上梁的活。”我将撕下的图画给了医生一张,叫他仍旧将画贴到书本中去,我则留下了册子(五分米见方),以备今后不时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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