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92

作者 : 潘小纯

我和医生在铁梯上歇着,时值正午,太阳光照耀,医生那条瘸腿的阴影正好掩没到我面前一级扶梯上,直到我们歇足了时间,医生才带着他那条腿的长黑影子走上方形蓄水池的高处。这更使我相信,医生可能是让院子里那帮玩火的家伙给搞怕了,他拖着废腿想尽快跑上堤岸,为的就是离开他们,我此时若向他问起火场里的火与堤口下面的河水,他更喜欢哪一个,答案会很明确,虽然这两样东西在人们眼里是可以平分秋色的,它们在相遇时可以彼此消除对方的弱点,突出各自的强处,从而达到水火调剂的理想境界,如果我一步步跟着医生爬过堤口,并向他提出这类水火问题,那么医生不肯就范的窘态,我是很容易对付的……不去管医生的反应了,河水在堤坝前打起浪花,浪头顺着一定的流转方向,挤着通过堤坝出口,众多的河水在出口处形成水的压力带,缓缓流向远方,你根本没有办法在这儿再次人为地加大或减少河水的流量,即使在堤上丢下一张轻飘的纸片,这张纸也必须遵循堤坝下河水流移的规则,顺着近处漩涡转动的方向快速进入堤坝甬道,漂向远方。医生一只肩膀在整个身体跨上一级扶梯时,总有所顾虑地要向下倾斜,过一会儿肩膀便搭在刚离开的下面一级扶梯的扶手上,并在上面轻轻伏着不动,等着脚儿在上面一级梯子上站稳,医生经常这样脚快肩膀慢,在堤坝顶上的凹槽内似爬似不爬地走着,反正堤坝两岸,哪边人群众多、事务繁忙,他就往哪边跑,但总是赶不上最热闹的时候,他一到河岸上一个地方,船舶上的渔民、抽成的帮工、还有许多闲杂人都会自动压低喧哗声,以表示对医生不辞艰苦拚命工作的钦佩之意,我有几次觉得,在医生身边那些呆头呆脑光干活不出声的家伙,在他们迷迷糊糊汇拢来的脸庞上连个会隆起的鼻子都找不到,我发现医生也一样,他久久看着前面的人干活,自己跟着人站在外围一线,别人低弯腰背的痛苦样子,多多少少也能影响医生的情绪,医生在人群外围专心致志注视大家,我跟在后面注视医生,这是应该走过去而没能走过去(没能无忧无虑各自散开)的一群人,是充满了智慧、但在外形上却缩短了一节鼻梁的一群人,他们也绝不像是我平时所碰遇到的人,那些人只是徒有一副沉默聪慧的外表而已,

“记这种抽成帐目,何需如此繁琐细致?”医生查看了几个帮工做好的帐之后,变得心平气和。

我想贪图安逸,所以极力附和医生,同医生一个腔调说了几句不关痛痒的话。

“这记帐的活,主人是不能弄错方向,借方与贷方不能颠倒着来,除非你记的是现金帐,在现金帐里,进项记在借方,出项记在贷方,不是有人说抽成是财务工作吗?”

说出了不利因素而能使事物的形象完美起来:这说法似乎已将事物的不利因素美化了,诸多不利因素,不利条件,如若在自己这儿克服不了,那就要想法子去走一条反方向的道路,求助于更为歪邪的外在力量,等待机会,(在这时期,应再次将做事的方法颠倒一次)许多机遇被悄悄携带至我们面前,(一切的一切,它们所上演的都是对手戏,穿着连裆裤,阴影刺破冰层,在日光中透露反叛者的消息,)在有了这几个观念以后,医生还在同他们谈论抽成的记帐方法,医生指示手下人把自己的工作台,连同椅子一起,搬到堤岸上来,他说:“记帐方法不必太过讲究,只要有实际效果就好,”

“你是说,只要有一定的疗效就行了,是不是?”这时在替医生去抬桌椅的人中,有一个人在堤坝顶部干枯的蓄水池池底正拚命用脚踢桌子的一条腿。由此开始,我就注意到,凡是快要走出池底边沿了,总有人会跑出来对着桌子的某条腿花一番死劲狠踹,而且踢的目标是固定不变的,每次都是那一条倒霉的桌子腿。

我拉着医生,说:

“他们抬着你的工作桌子,经过一个个蓄水坑,正往这边赶来。”

“是我让他们干的。”

“我比您先注意到他们抬桌子穿越堤坝蓄水池的情景。”

“是我让干的,我预先吩咐过他们,你当时没留意听。”

“我是让您注意,是提醒您,他们抬东西是一回事,而每过一个池子就选一个人出来,在池底边线狠踢桌腿是另一回事。我看这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

“抬着这么大一个桌子,穿过大坝确实很累,他们有些抱怨,发泄发泄,也属正常。”医生语重心长对我解释。

“他们在踢您的腿呢,”我走上一步,站在靠近那伙人的那面,月兑下上衣,说,“踢最外面的一条腿。这越踢呀,我越替您痛心。您作为一名巨宅抽成的管理者,手下竟然有人敢公开借着踢桌腿戏弄您,您看到这……”

“谁叫我是医生呢?从根本上来讲,通过我的诊治和观察,他们这批人多多少少都有患病的迹象,让他们这样去干吧,我看着他们……”

“干医生这个职业,应学会忍耐,确实应该如此,宅内每个月给了您很高的俸禄,您还要求什么呢?为了宅子,也要努力工作。”

医生其实早不在听我唠叨,他坐在刚搬到的椅子上,让人把抽成帐簿摆满桌面。在桌子对面站满了想请医生算帐的临时帮工,他们一个个手里捏着帐本和存钱的口袋,都伸长了脖子,耐心等候。“其中有的项目可以空着,”医生边审视手上的帐本,边对记帐人说,

“像这类帐,只记进帐,只记进项,从也没记过出项,记出项的帐本在我那儿。所以,你们手里的帐儿都是些比较单一的帐,主要记进项。”

“现金帐呢?我们每人手上还有一本现金帐。”一位记帐员在挑医生说话的漏洞。

我想也真是的,一个瘸腿医生怎么能同这一大群穷帮工斗,他的工作桌子恐怕没几天也要变成瘸腿了。

医生仰一仰头,寻找刚才说话的人,“是都有一本现金帐。”下来他便没词了。“一本抽成科目帐,一本现金帐,我看也不怎么单一。要知道我们这些临时工都没上过学,没什么文化基础,每人要管两本帐,有时会很犯难的。”那先前说话的人的声音从医生桌前人群中传出来。

“但这儿的人本身素质就很好。”我在心里嘀咕。不想医生也是照着我的心思想事的,还一字不差向大伙说:“……就很好,这种灵性使你们对于抽成的事,记帐的事,对于为什么要向过往船只抽成,(为了宅子),为什么要每人记两本帐,对于这些,一拨就通。今天没别的事要向大家提出来,你们先可以去河边盯住那批船主人,盯紧点,别叫他们之中有人钻了空子,给溜了。对经常打从这条河里过,又几次三番偷税漏税、不缴纳费用的船主,除了加强惩罚力度以外,看情形实在不行的,干脆就不让这些坏分子使用这条河流,叫他们从哪儿来,还滚哪儿去。”

“对于我可不是那么一回事。”医生有点顾影自怜。(可刚才,或者说,根本就没有刚才)这事来得突然,

这么突然会把人镇住,会把人镇坏的。“你先跟我坐下来,坐在我旁边,帮我理理帐目,等我恢复过来以后再说。”医生怕一句话弄疼我,刺伤我,所以编了理由让我有些事干。下午干了几件事后(还有别的事情)——身体强壮的三个火场师傅沿着溜滑的水泥坡道使劲朝场子中间甩出链子,他们嗖嗖有声地用网兜挽住几个挤在一起燃烧的红火球,把红火球往前面隔离条板上送,到一定时候,被映红了的铁丝网被团团火球包裹起来,这时会有一个人跑出去,跑到笼子后面,拉动牵引索,从笼子到火球燃烧的场子那端,大约中间空着十来米左右的距离,这段距离,师傅们把它称作是无火地段,在笼子这头的门后面扯动绳索,明显可以看出,几条本来上面没几处火焰燃烧的条板,会慢慢发生像物体在水上漂浮时才会出现的那种随波逐流的倾斜现象,板上的火焰随着板儿倾斜,从较大的火堆里向四面滚落出小火球来,这些分散开来、不聚集在一起的火球纷纷顺着板面铁凹槽进入笼子小门中,然后在笼子里再次汇聚拢来,组成有规则燃烧的橙色火焰。师傅们在条板内侧引导火苗,走一段看一段,寻找最好时机,有时还能想上一些心事,当院火在风中烧得冲天而起特别旺盛的时候,他们便急匆匆满院乱蹿,彼此嘴里说着火场术语,说着一些让人感到紧张欢快、但却是狗屁不通的粗俗话,

“没就没,早了就早了,把你的热鸟拿出来试试,”

“我熟,你不熟,热鸟个屁,”

“早呀,你的凉快鸟,”

“没枣子喂给熟鸟吃了,”

我有些想法,但隔着陌生人组成的人墙,我的想法一点都不能说出来,按照这个情景,我该多听听火场师傅们说的话。

医生放下帐簿,回头看着西边的日头,

“早什么呀,喂枣子也不用了,”

“狗日的,随风起喽,”

“起喽,起喽……”

师傅们手里的铁网罩上绞满了耐火金属丝,一格一格网丝涂着浓厚的松脂油,用网罩在火堆里晃悠,能把一束束鸡蛋般形体大小的火朵取在罩子间,操持人弄到了火,便急步走到条板那儿,朝条板中心的流槽内倾倒下在罩子里燃烧的火焰,慢慢地,火焰从网沿边月兑离,滚入流槽,到这时就到了玩火的关键时刻,因为在板上的流槽是铁制的,里面光溜溜,没半点可供火球燃烧的燃料,而从条板到笼子门口,在这一段距离上,火焰流动的倾斜程度,其大小完全由站在笼子铁门后面,手里捏着牵引索儿的那位师傅来掌握,流槽中得不到燃料供应的那几朵干火,必须在牵引索快速准确的引导下,进入火笼底面一块块分离格子内,在格子内火儿燃烧的势头会得到适当调整,在格子中的两面铁壁间留有两个小孔,一个孔向火焰提供氧气,一个孔向火中注射油料,当笼子里所有分离格全被外流进来的火占满位置时,笼子的门便关闭起来,调火的人在笼外根据需要,摁动每个格子铁壁间的调气孔和射油孔的控制键,使笼内群火按照要求,改变燃烧的炽烈程度和向上蹿升的各种形态。我被牵引师傅赶至院里厕所边的蓄水池跟前,而且我一退再退,一直撞开了中间的连档门,退到医生轮椅边,最后干脆一坐在了椅子里。

(快捷键 ←)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
飘燃纸最新章节 | 飘燃纸全文阅读 | 飘燃纸全集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