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96

作者 : 潘小纯

我收拢手掌,狠命在街边一堵被废弃的墙壁上揍了一拳。我摇着头,在他身后讨好说:“不说了,不说了。我每次在您跟前提起他,心绪就不宁,”“你需保留一点空中优势,把自己吊起来,不让自己往下面掉。”我见医生开始理我了,就说:“他再出色,仍是个外国作家。从这点上来讲,你我不需要有太多自我保护意识,在他面前……这浑毬,说他坏话,就等于是在贬低自己,向医生认输。”我在心中默语。医生比我快了五、六步穿过大街立交桥桥洞,然后拐上在街边树荫里的邮亭石阶,在那儿医生向邮亭主问东问西问了老半天(也没停),一会儿他走下邮亭,向我扬了扬一本杂志,说,让你久等了,接着我俩谁也没多说一句话,一直走到红绿灯底下,今天红绿灯附近的人行道还是不通,所有步行者都得同骑车人一起挤道走,我站在三辆并排停着的自行车后,医生拄着拐杖靠在铁制路栅上,他的瘸腿搭在前面,肩膀由于过分用力,微微有些颤抖,

我望着医生,为他担心,像他一个残废人,靠在路栅上,同这儿一长串人、车在一起拥挤,在这里面潜伏着的危险,有谁了解呢?此类危险具有阵发性,像西班牙斗牛,具有突发性,但主要是具有阵发性,这么有来有去的,有多累,(这话一经说出来,医生就当面暗示我,表示他觉得在这儿悄悄潜伏着的,仍是西班牙式的疯狂牛祸),

“要不要我过来帮忙?”

“我等车子过去后再走,你在那儿等我。”

自行车夹杂着行人,一团团往右侧马路的岔道口涌去,这时街上的人与车像无数个细小点子,慢慢冲出了我和医生的眼角,它们在走出眼角以前,在我们眼睛里形成了各自蹿动的形象,我劝所有过路者,此时都应静下心来,想想自己的出路会在哪里?在这儿街上,我看没有一条路是可以让你们走出去的,想想也是,没有一条路能让人走到底,你看这条街的气势,医生说,你先站在那儿不要动,等我,在短短几分钟内,他们都要*的,我等最后一辆车子通过,走到医生面前,说:

“这是第几回了,拖着你穿过马路?”

“几分钟就完了,这儿的警察也不管事,交通这么混乱。”

“像这种地方应该禁止人行走,行人都要走立交桥,”

“多数人不愿意走立交桥,因为从桥上下来后,要兜大圈子。您若也这么走法,更是要吃苦头,就在这儿人车同道,挤着慢慢走吧。”

“鸟警察吃干饭去了。”医生吱吱咛咛撑着拐杖,痛骂了一句。两辆送牛女乃的小型货车,一前一后,中间紧绷着一条缆绳,驶过街中心的岗亭。汽车刚过去,岗亭上便喊出话来,轰轰隆隆的嗓子盖过了附近一大片街区。警察喊,某某人要去某地,那地方就是牛女乃车要去的地方,请问车上司机,是否可以停一下,顺便带走某某人。可两辆汽车已经驶远了,让热心的交通警空喊了一阵。不过,近段时期以来,要想请交通警替你找地址,或向他们询问行走路线,是越来越困难了……你一个劲地跟着领路的警察走,想请他替你指一条道出来,但这位警察最后常常会把你领到局里去,态度和蔼可亲,请你到他办公室里去坐坐,然后天南地北扯上一通,直到他站起身,对你说,对不起,下班了,大门当着你面,嘭的一声关上,自己则吹着口哨,消失在局里的遮阳长廊里。

我对医生解释:

“由点扩展至直线,由直线扩展至弧线,最后形成包围圈,”

“中午两人吃了一百八十多元,”医生说,“就是那个肉丁有点玫瑰香味,别的菜真是他妈的不值。”他再也没有力气说下去了,“下馆子要找好地方,你以后给我记住了。不然的话,我将拒绝付帐。”

“今天又不是我牵你出来的,以后出来,得先问问我,征得我同意后,才能成行。”

“你我今后还是要交往的,”医生半是向我泄愤,半是抚慰我。

“微积分阶段,”我在这时根本没有别的念头,一根粗木头通到底,“你同我在某些事情上是要说说清楚,是怎样就怎样,”“我不想与你吵嘴。”他拉住停在商店门口的一辆摩托车,手指在落满灰尘的皮革座垫上划了几条杠。我从旁边侧眼看这些杠子,不知什么道理,这几条杠杠怎么看都像是乌龟身上的花纹。我头晕晕的,暂时离开医生,独自往前走,不时朝地下吐唾液。靠了这种不间断吐出嘴里口水的方法,我可以避免因头晕而引发的呕吐。医生急急拄着拐杖从后面赶上我,脾气已经好了许多,但说话的腔调仍像是在批评某个人。“缺乏各种可能性,缺乏各种机遇,任何一次谈话都显得枯燥乏味,”皇甫甫坐在我邻座,嘴巴贴着我耳朵说,“这种人也只配老老实实安安份份在医院里当个助产士,叫他来给我们授课,不是开玩笑吗?”“他不是助产士,他是脊椎外科专家,”“我知道,他替你在背部动过大手术,手术后,你痊愈了,他倒成了终生瘸子。说他是助产士,这不是说说而已吗?”

“他是替我开刀开瘸了腿,你的腿是怎么瘸的?”

“我是研究锯木液弄瘸的腿,做我这种工作,自有它的规律。”皇甫甫谈到这儿,表情很满意,他说,“叫医生每天来冰窟窿里授课,是难为他了,”

“在冰窟窿里……有关于什么的……”

“什么关于什么?”

“你是否听说过,每次在冰窟窿里讲课的内容,他都需在一星期以前,分几个晚上,一个人偷偷躲在宿舍里做准备?其实依我看,这种备课方式,同他的授课内容一样,简直就是糟糕透了,透了气了。”讲来讲去,还不总是一个道道:村庄遗址在这儿不一定就是废墟,而在我们划定的区域内,在我们制订的勘查计划里,它起码会像我们未来这儿以前一样,是一座深深烙上了一家大户人家兴衰成败历史烙印的文化金矿,它是根本不会颓败消亡的。整个勘查计划的实施(计划为什么能够实施,到目前为止,一切的一切干起来为什么会这么顺手),从头至尾,每一处细节无不都在向我们预告一个事实,那就是围绕这座村庄展开的探查工作正在向我们显现出某种很具活力的东西,这里面涉及到的内容,与那些曾世代居住在村里的普通村民的生活状态无关,也与在巨宅里终日不愁吃穿过着富裕生活的那些主子无关,我们所要探寻的只是……对,(医生突然指着皇甫甫,问他想不想上台来发表自己的观点)(当皇甫甫摇头表示拒绝后,医生因压抑胸中怒火而只微微睁开一线的眼睛开始睁圆了),对,医生说,可能就是刚才皇甫甫压低嗓门同人私下里议论的那号事情……我们所要努力探求的村庄的年鉴问题,至今为止,我看到我们这些人完全是被现在正高高矗立在我们头顶上的那块百年界石迷惑住了,“它是块丰碑。”皇甫甫大声插话,在这堂冰窟窿里的授课中,一开始他就不准备向医生示弱。“在它下面镇着村庄当年贮存各类废弃物的一个大土坑。”皇甫甫情绪激动。“是巨宅里的赃物坑。普通村民穷得有时连一口水都得向宅子里讨来喝,他们会有什么赃物攥在手心里?”医生对皇甫甫厉声反驳。接着他又转换比较深沉的语调,说:“根据初步勘查,即使在巨宅内,像在界石下面这样被深埋着的巨大土坑也不可能是隐藏大批赃物、大批不义之财的场所,起码这儿不是隐藏这类东西的理想之处。”“我还是坚持自己的观点,”我仰起脑袋,对讲台上的医生说,“我坚持认为,这冰窟窿是我祖上在百十年间用来存放宅子里上下人等每天排出的粪尿的。现在我们在里面授课的这个冰窟窿,在百年前原是巨宅藏污纳垢的地方,事情就这么简单明了。”医生听到这儿,说:

“照你理解,这冰窟窿,也就是你现在整个身子都沉浸在里面,并听我讲授有关课程的宽广空间是当年你祖上存放排泄物的一个特大的化粪池,那么在这个化粪中,你祖上为什么要像人们在地面上建造高楼大厦那样把池子从上到下建造成几个楼面层次呢?为什么在这地下池里会常年冰冻,气温总保持在零下二十多度这个指数上?”“这是以后的事,有待于我们对它做进一步的考查和研究。”我缩回脖子,说。

“但愿如此。”皇甫甫朝医生说,一边给我递了张纸条过来。我展开纸条,见上面写着:对医生要网开一面,……我拍着皇甫甫的肩头,把我已在上面写着“妄开一面”四个字的纸条递给皇甫甫。这次皇甫甫再也没憋住,哈哈哈连笑带叫欢闹起来,但他立刻控制住自己,急速用笔在纸条上写下了点什么,完了,再把纸条儿递给我。他在纸条上写的大概意思是要我注意,别在人前丢脸,说我无需在百忙中再添一个错别字来骚扰他,他写道:大概以前这种捣蛋事在我们之间还没发生过吧?我索性把皇甫甫写满字的纸片揉成一团,往椅子底下一扔,重新在笔记本里撕下一张空白纸,提起铅笔,撑足纸面,写下“妄开一面”四个字,再把纸条翻转过来,又写下“网开一面”四个字,然后在这一面纸的右下侧写道:是网开三面,而不是网开一面,做个捕鱼人都不合格,写好后,把纸丢在我课桌上。皇甫甫从桌上把纸拿去,边看边点头,几分钟后,他朝我桌上扔下另一张白纸,他在纸上说,网开一面、两面、三面都行,打开三面是表示渔民正在等鱼入网,打开一面是说明某条鱼忽然遇上了一位非常仁慈的主儿,那鱼可以借机溜回河里去了,说这是一个渔民在自己的日常工作中应有的良好表现。我轻轻问他:“那么‘妄开一面’就没啦?”“没了。”我将信将疑,静心听了一会儿医生讲课。可皇甫甫那儿还不肯歇手,还在一张纸接一张纸往我桌上送过来,纸片窸窸窣窣落满了大半张桌面。我忍受了片刻,突然挥起手,将十几张白纸从桌面上一扫而光,那些纸随着冰窟窿中这一阵少有的狂风,在有限空间之内飞舞,它们大幅度倾斜着往四下里飘落,纸片触及地面,先是用一只角支撑重量,全力让纸的后半部份停在离地几寸高的空中……医生把讲稿翻到某一页,抬眼向冰窟窿全境看着,在这之前,他刚喝了一口很浓的茶,

“且不说界石当时在村口给人指明的地理位置的含义是什么,就连过路人看了石上碑文……(村里人都能将碑文背诵得滚瓜烂熟,烂了的碑文被丢得满村都是)——这些碑文慢慢按照撰写者的心意,在读者大脑内搅浑人的正常意识,在读者心里发起毒酵,连头带尾迫使村民去领会竖立界石的深刻用意——这些我们都没必要在研究报告里提及,”“医生整个臀部躲在了讲台后面,”(他说,)但医生讲话发生的震波一直传到我们脚趾尖上,他说,“这些暂时都不说。虽然还没什么确切的依据,可让我们做出推测,但我仍要说,就是这块界石上的记载文字……”医生突然在某种疑虑的作用下停止了说话,我轻轻对皇甫甫说:“医生的思维开始混乱了,虽然上课的只有我们两人,但这两个人都知道,医生的思想是藏在里面的,起码是同连着的,现在医生的都躲到讲台后面去了,”“他现在其实不该惧怕什么的,”皇甫甫说,“说起在村庄里发生的变故,其实根本不需要苦苦寻找什么证据。能在灰烬瓦砾堆里扒来扒去,也算是很用心的了。”医生停了半刻,开始说:“我认为,这儿村庄的颓败毁灭,并不是我们通常认为的那样,只有一次致命的打击,不是的,我认为对村庄的摧毁,具有很强的规律性,具有一定的周期性,毁灭性的打击来了一次,过一定时间会再来一次。我所以能这样认为,就是因为我对碑文做了深入研究,对界石与土坑(就是我们现在呆在里面上课的这个冰窟窿课堂)的上下位置做了研究。借助事物发生变化有一定周期性这一现象,我认为,现在村里的某处景象,其实就是百十年前这处地方的翻版,这根本无需我们反复进行考证,不信你们可以去瞧瞧。”“我说,您想叫我们往哪儿瞧?”医生先是被皇甫甫这句话镇住,后来他说:“你要采用抽象的瞧法,”“观察法?”我说,“这是一种谁也看不清楚谁是谁的观察办法?”“干脆,称它为了望法好了。”皇甫甫又要这么说,又怕被医生反对,又怕我在他的了望法当中添加一些其它更为糟糕的东西,

“干脆,”我也跟着说,“以文字来界定好了,这样省了不少事。”

“这事即使成为现实,也不可能很简单很单纯。”医生借着与我们说话的机会,重新在自己脑海里把关于这方面的设想迅速整理了一遍。这时从冰窟窿门外吹来了一阵原野的清风,我缩回分摊在桌上的两只手,缩回的手正好对着我的鼻孔,热暖的气息冲向手背,钻进有点怕冷的肌肤,医生在上面调整停当,准备展开第二轮攻击,他很谨慎地试探着问我,开阔的程度如何?深浅的程度如何?我下巴微动(虽然心里明白,但表面上也要装糊涂),说,可以,可以,有了一定的宽度,必然会有相应的深度,“其实您公开向我提出这个问题也行。您弄轻点,好不好?”“你是说,在这事上你从来就没糊涂过?”医生在上面问我,怕我隔了一会儿,又忘了他刚才提起的深度和广度的问题。“只需去注意已成为现实的东西,”他说,“再糊涂也不能将这给弄丢了。你懂不懂?”“您没见我老在向后面尥着吗?老这样保持一个姿势有多累,”“这样看来,以前我讲的内容你还是多多少少有点明白的。我开始发热了,靠这种方法替你治疗,得足足坚持一个季度。我热,我热了,晚点来就好了。”医生在等我站起来。我说(等于是试着瞎说说):“晚些时候来,恐怕会凉快些。轻轻爬上来,反正像您刚才说的,只要慢一些爬上来就行。”医生随手在讲台上取下块毛巾,他用毛巾擦了擦流满汗的额头,又将毛巾往自己脖子上吊着,

我在下忍了几分钟,最后说:“把毛巾从脖子上摘掉。”说完,抓住拂在脸上的毛巾,往讲台上用力扔去。毛巾没扔在桌上,却把医生几分钟前在讲台上翻开的讲义材料扇打得合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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