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达尽心尽力地照顾杜老教授,这为他有时埋首在良心的谴责里找到安慰的借口。病房里冰冷发白地墙壁很容易让心安静到无声无息,想到死亡这个与生有着无比强烈冲突的字眼,让李明达有所觉有所悟。
时间久了,李明达会反复整理与欣儿之间的感情,到底还是虚构的意象。三千红尘,一诺成谶,那是古代君王公子的浪漫。不管世俗宽容到何种程度,不管这份爱热烈到何种程度,一个新时代的大学老师与学生之间的奇异爱情只能躲在阳光背后阴暗里痴人说梦。
欣儿的温柔圈成点点暖意,朦胧的美感不时牵着李明达的神经作醉意的摇摆,这会让李明达作出一些思想妥协。他优柔寡断,左右为难。他时而冲动,时而冷然。李明达是一个饱学之士,年龄成熟,情感思维没有标准,如火山动荡不稳。
杜老教授的情况始终未见好转,看这种趋势,也许老爷子一辈子也未见得会醒来。李明达觉得是时候与杜梅谈分手的事了,虽然看上去有些不通情不达理,但他与杜梅不都是为了杜老教授的感觉才在一起凑合的吗?现在老人没了意识,也就无从说什么感觉了。还有凑合的必要吗?
李明达不愿意承认是欣儿的出现使他背信弃义,那样,他只能把脖子抻直了让世人随意污辱。也许离开杜梅,他会找一个年龄相当、相互了解、志趣相投的女人。是自欺欺人?是掩耳盗铃?无所谓,只要不是忘恩负义、无情无意就好。
离婚是李明达酝酿很久的一件事情。李明达想,杜梅应该不会持反对意见,她也只不过为了父亲才这般认命的。如此,李明达坚决认为离婚是一件双赢的事情,而非是他一方得益的小人之举。
最近杜梅对李明达的态度也有了明显的改观,虽然不改一惯的冷,可也会为父亲的事与李明达一言半语的说上两句,冷战对峙局面不那紧张了,给了李明达开口的机会。
当杜梅来接替李明达时,李明达说:“我有事要与你说,你看是不是我们换个地方说呢?”
杜梅抬起眼帘,把李明达装进眼里,琢磨一番,说:“你怕谁听到?是我父亲吗?这里除了你我与父亲,还有外人吗?”
直逼式的口吻,让李明达哑然无从。辛苦熬了一夜加一个上午的李明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呢,。杜梅试着缓和了语气,她说:“有什么事请在这儿说吧。”
李明达酝酿好的言语与蓄满的底气全部被吓得无踪,他说:“其实我想了很久,我看我们离婚吧,这对大家都好,你放心,我还会一如既往地照看好老人,这是我一辈子的责任。”失去事先想好的铺垫,这话说出来非常的突兀,连李明达都觉得无法接受。
果然,杜梅的眼神冷到可以把李明达冻僵,她死死盯着李明达不放,象是要将李明达身体上的遮挡一层层地剥光,最终露出心肺五脏。李明达的目光不敢与杜梅的目光对接,他象被枪顶在脑门上,畏惧地低下头,惟等杜梅的宽恕,或者赞同。
杜梅说:“我真的没想到,你当着我父亲的面对我说离婚这两个字。你是不是今天看到我父亲倒下了,不中用了,再也帮不了你什么,起不到作用。因此,你就急不可待地提出与我离婚?好另攀高枝。嚯,如意算盘打得可真好呀。你这个农村人,就是让你在城市里活上一百年,也改不了忘恩负义的本性。”
李明达辩解说:“你不要一棍子打沉一船人,农村人怎么了,并不起你矮多少。城里人,三代以上都出自农村。其实我早想说了,真的,很早以前。你不觉得我们的婚姻是不幸的吗?你不觉得不仅是我,还有你也很痛苦吗?我们各自放手,不要这样相互折磨了,好吗?”
杜梅几乎是用仇恨的语调说:“这话要是我的父亲神智清醒的时候你说了,我也许觉得你李明达也算是一个铁骨铮铮、光明磊落的男人。但是你今天对我说这个,暴露了你这小人的嘴脸。你一直披着一张人皮潜伏在我们杜家,我早就看出你的本性,因此我从来不想搭理你这种人。我们杜家哪一点对不起你,你说,你一个农村的穷小子,能留在这个城市,留下这所大学里,是靠得谁?是你自己吗?而你的心永远无法被焐暖,你始终是一条没有人性的蛇,喂不饱的狗。哼哼哼……”杜梅的冷笑声令李明达毛骨悚然。
李明达无地自容,他说:“我知道杜老教授对我恩重如山,所以,当初也是本着报恩的心理,才听从了他的安排。我也想过与你好好的过日子,但是,这可能吗?你心里面最清楚的,你是怎么对我的。这么多年来,我什么时候感觉到过家的温暖?”
杜梅轻蔑地看着李明达,“一个地地道道的白眼狼,还想得到温暖,真是恬不知耻。想我对你好是不可能的。今天你终于月兑掉伪善的外衣,露出你本来的面目,赤膊上阵了。这很好。你终于让我肯定了我的判断,我很庆幸自己一眼便把你给识破了,并没有象小女生一样让你欺骗。哈哈哈。”
杜梅说到小女生被欺骗,李明达心里咯噔一下。他必然要挺住,这是非常关键的时刻,胜败,不关荣誉,关乎他的本性是趋向善良还是罪恶。
李明达说:“真的与你很难沟通下去,你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你怎么总把我想得那样坏呢?你所说的都是你杜撰的,一点根据都没有。我对你们家也算够意思了吧,老教授让我娶你,我二话没有说,这些天我尽心尽责地侍候老人。这且不说,我一直过着寄人篱下、仰人鼻息的生活,忍辱负重十年之久,我在你面前说过半字的怨吗?”
杜梅说:“你还以为你有多么的伟大,其实是狗屎不如的东西。你还忍辱负重呢?今天你就想一飞冲天了,是吧?只怪我的父亲当初瞎了眼,收留你这个白眼狼,还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你。我们杜家遭了大难,你便想好了拍走人。这是我们杜家的耻辱,说出去怕会让人笑掉大牙。”
李明达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我现在就想知道你同不同意离婚?”李明达的重音落在离婚两个字上。
杜梅冷冷地说:“想离婚,你做梦去吧。我不好过,你也休想过好一天。我杜梅的性格你是知道的,绝对是办不到的。”
李明达当然知道杜梅的倔强任性。她说不可以,那是肯定不可以的。除非把她杀了。李明达心里一阵阵地发冷。他想,这辈子是完了,杜梅这一关永远越不过去。可这是为什么呢?是报复我吗?李明达的眼睛似睁非睁,一脸无辜地在那儿戳着。
杜梅说:“当初,你就用这副可怜相跪在我父亲面前,欺骗我父亲的情感,在我这儿没用的。如果你起诉离婚,我就到你们的学校跟你们校长说,我要让所有师生都认识你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
正中李明达的要害。他原想杜梅必定会爽快答应,太出乎他的预料,杜梅不但一口回绝,又好好奚落了他一番。
李明达说:“我们不要义气用事,你也好好想想,你和我僵持下去,有什么意思呢?你还年轻,可以追求你的幸福生活。”
哼,杜梅又一声发寒的冷哼,如三更天听到鬼怪在水中央唱歌,一把锐利的冒出寒气的刀子嚓嚓地飞向李明达的心,李明达随之恐怖地颤抖。
杜梅说:“幸福,我的幸福都是因为被毁了,你跟我提幸福。是你等不及了吧。怎么了?是不是开始有了新欢,她是谁?是你们学校的吗?要不要领她来让我看看,如果她肯跪地求我,幸许我会动民。恻隐之心,成全你们一对野鸳鸯。”
李明达心一阵慌乱。是啊,是学校的,虽然自我强调不是因欣儿才起了离婚的念头,但毕竟与欣儿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上的联系。这让李明达心虚的把头埋得更低,怕杜梅的眼神洞穿他的心思。
可是杜梅说:“离婚不是不可以商量的。”
突然峰回路转,一丝曙光。李明达不安地揣测着杜梅话中有多少戏耍的万分。他很期待杜梅开出一个条件,有了条件,双方就有谈下去的基础。
杜梅说:“你别以为我杜梅看中你,愿意与你纠缠下去。”
李明达说:“是是,忘恩负义的男人是不招你喜欢的。”
杜梅说:“除非有一天我的父亲不在人世了,只有那天,我要看着你为我的父亲披麻戴孝,在我的父亲灵前真心忏悔。然后,不用你说,我会主动与你解除婚姻关系。除此之外,一切免谈了。”
李明达看着病床上的老人,不觉心事忡忡。打心眼觉得,如果咒老人早些升天也太没人性了。
杜梅说:“看你的样子,是不是很想把我的父亲掐死了,你就如愿以偿了。”
李明达说:“我并不认为我象你所说的那样一无是处。你父亲是我的恩人,是我一生最最敬重的人。我希望他能活一百岁,一千岁。”
杜梅嘴角一勾,诡异地笑,很有意味。“但愿如此。”
贪上这个软硬不吃的女人,李明达心想,活该自己倒霉。
杜梅说:“麻烦你带话给你那位相好的,让她耐心地等着,不要太性急了。”
李明达说:“你真的是不可理喻了。”
一番较量下来,杜梅精疲力竭,委屈之余,扑到杜老教授的身上,一边哭,一边诉苦:爸,你当初是怎么了,呜呜,你这个最最喜欢的学生竟然在我们杜爱落难时想溜之大吉,爸,你看见没有,他还是个人吗?呜呜。爸,你说,我能放过他吗?爸,你是听见的,是吧?我们杜家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呜呜……
门外传来脚步声,医生与护士逐个查房问病情。李明达听到动静之后,不想在外人面前丢他文化人的脸,招呼不打,迅速离开病房。
李明达丢了风度,一路走一路摇头,一路悔恨一路懊恼,一路气愤,一路骂娘。走出医院,医院外的气息总算让李明达缓过神来。
“李老师。”标准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如泉音,如弦曲,总之很奇妙很好听。
听到有人在叫着他,李明达止步抬头,他已经分辨出这个声音是出自欣儿,暑假没几天,他在学校就是被这声音给叫住的,然后……
对,徐欣儿的声音。循声看去,站在院门口的确是徐欣儿,蓝色的衣裙,如碧波上的青荷,亭亭玉立。身边跟着目睹了他与欣儿同在床上那一幕的秦芳。
李明达心想,好嘛,杜梅才威逼完,这回子,徐欣儿也跟着逼我了。两人象事先商量好了,不把我李明达弄死不罢休呀。他们都不想我李明达好,这世上,什么都可以惹,就是女人不能惹。难怪孔老夫子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人是什么,老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