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卸下的水泥板被成摞搁在工地前一片空地上,足有三十多块。老韩瞅着早就心花怒放了,又能卖不少钱。
我可以想象着老韩为掩人耳目,在一个漆黑的夜晚,从怀里掏出刚刚交易完的战利品——一沓鲜红的人民币,对着路灯左看右看,以辨真伪,一副小人得志的欠揍样儿。
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人想进国企工作的原因,便宜随处可贪。过去的两袖清风变成了如今的两袖浊风,风大的时候还迷眼睛。
35.时间已逼近11月中旬,转眼一个月过去,马上就是年底了。
我很喜欢一句话“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去年这时,我正坐在学校参加高二上半学期的期中考试。时隔一年,我对自己此生最后参加的一场考试还记忆犹新。语文答题卡的首页只字未写,作文写了一句话:我要离开学校。其它几门的选择题都是清一色B,意在指出学校像*,也不知阅卷老师能否领悟我的思想。
几天后,班主任把六门课的答题卷放我跟前,让我给个解释。我当天扛着书本行李就走了,桌子上留张字条:这就是我给你的解释。
很多和我关系要好的同学劝我不要走,眼神里饱含着惋惜,男的女的都有。我丢下一句话,你们好好学着,别像我。其中有个平时特能装逼的人还跑出教室问我要号码,我说没有,不用联系,因为你曾经被我打过一次。估计他当时听完就懵了。
坐我后排那女的后来给我写过封信,我至今没回。信的大致内容鼓励我要好好做人,虽然你离开了学校,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出人头地。
我听着好像自己是刚被放出来的,有点临别时女友赠言的味道。
那天飘着很大的雪花,伴随着凛冽的西北风。虽然下雪不冷,但我感觉过的就是寒冬腊月,周围的景色很适时地配合了我的心情,灰蒙蒙,阴沉沉。
走出校门那一刻,我自觉还真像刑满释放的犯人,全身洋溢着两个字,解月兑——还好是有期徒刑。
36.可能会有人问我,离开学校到走进工地这段时间你都干嘛来着?我现在告诉你,我一直都在想一个比挣钱还重要的问题,需要从长计议。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当我从我妈肚里好不容易掉出来的时候,我认为,“出生”是一个人面临最大的挑战。
六岁那年,我爸把我送进幼儿园,看着满屋子素不相识的面孔,我认为,“受教”是一个人面临最大的挑战。
小学毕业典礼上,同学们都怀揣着自己理想或不理想的录取书站在阳光下拍照留念,我认为,“进一所好的中校”是一个人面临最大的挑战。
这时传来爷爷去世的消息,我和我爸还有几个叔叔把老人家放进棺木,亲手下葬。眼泪流出的一刹那,我认为,“死亡”是一个人面临最大的挑战。
中考完的半个月里,我每天守候在家的固定电话机旁,听着对方的语音程序一字一顿地报出我的各科成绩并得知我终于可以上全县最好的高中学校时,我认为,“选择好的高校就读”是一个人面临最大的挑战。
我刚上高一那年,大姐大专毕业。四处奔波找工作均不如意,最后退而求其次地选择当老师。我认为,“找工作”是一个人面临最大的挑战。
看着电视上从大学校门槛走进走出,脸上挂满微笑的大学生们侃侃而谈,羡煞旁人。我认为,“考大学”是一个人面临最大的挑战。
如今,我否定了这一系列从幼年到童年到少年到青年再到成年的种种观点。从踏进工地大门的那一刻,这些对我来说都变得微乎其微。
我终于可以肯定地说出心底真实的答案,人生面临最大的挑战就是,每时每刻的生活。
37.11月16号,老韩办公室。
人头攒动,盼望中对工的日子到了。
这个月发薪水的时间比以往推迟了三天。对工一向本着先大工后小工,先外地后本地的原则来进行。矿上的工程很频繁,不排除其特意这样安排,如若反过来的话,来年那些以河南河北居多的外地人就不会带领几十号人到这边做工了。技术活也不是非他们不能做,在北方人眼里,南蛮子比一般人头脑聪明,手脚麻利。其次外地人来本地没胆量使坏——他们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北方人可能正是瞅准他们听话乖巧的特点才愿意雇佣。
我至今搞不明白“本地”和“外地”有什么细微的区别。就拿我们矿来说,隶属××县管辖,而这个县又属××市,该市属××省。倘若说凡是该省境内的人士都归为本地人,那为何另一个隶属山西省的县或市的人就把其称为外地人呢?
当然,跨省就不说了。我总感觉很矛盾,不是矛盾在这些所谓的称呼上,而是对诸多国人之间“你的我的”分得很清的思想感到矛盾。
与动物界相仿,人是最合群的集体。依我看,凡具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籍的人士都应该属于本地人才对。不过我说也没用,看见那些大街上留中分的吗?该当汉奸的时候照样当。
我很快找到工本上印有自己名字的那栏,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和“×”。我从左往右仔细核对着,生怕老韩这种小人在上面做手脚——他还以为来这里的人都是三炮。
问题很快出现了,一少部分人没短工,其余人或多或少都短了,我也短了半个。
人们此刻的愤怒溢于言表,看那神情恨不得把老韩皮扒了。
“对完就快点下楼干活!老韩那儿还等着呢!挤这么多人不嫌热。”很熟悉的声音,我回头一看,是泼妇。瞅着就来气。
一位年事已高的老人上前问她,我们大多数人的工都不对……“不对去找老韩,我又不是你们工头。”老者话音未落就被泼妇打断,怏怏不乐地出了门。
和我曾一道铺混凝土的陈叔凑过来说,咱们先别急着找老韩,等他们问完再看情况。我一想有道理,先静观其变,不行我再出面,免得抓不住狐狸还惹一身骚。
到底是老江湖,料事如神。下去没多久就看见三炭头跑到老韩跟前问这事,但看情形似乎不大好,应该是被老韩戳了一鼻子灰。
陈叔说,正好不用咱们问了,该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得不来。那次做完揽工我就问老韩,最后一天算半个还是一个?人家说半个,因为那天咱们确实打完了一个单元,但是没接管子。这是历来的规矩。
我虽然知道最后一天已经完工,无需再接管子。但我没说什么,也没心思找老韩理论。
老韩眼中的始作俑者绝对没好下场,况且为了元我觉得不值得和他较劲。
“拿你该得的,得不到你该拿的”是他们的办事作风。出自工地的不成文的规矩都是给受苦人定的,不管我们能不能接受,只对他们有利就行,你毫无反驳的权利。
这里我想对那些政治课成绩不及格的朋友说,你们不是不理解什么是资本家榨取劳动人民的剩余价值吗?现在看清楚了,这就是。
多元化的社会体系背后,是这些廉价的劳动力在予以保障运行。无需赘言,我觉得世界上最伟大的莫过于劳动人民,而不是那些科学家。没有他们的辛勤耕耘,纵然你科学家的思维再怎么发达,那些构想的伟大蓝图只能糜烂在腑。你的才华,你的荣誉,你的地位不会随之闪耀。
仔细斟酌,无论哪个年代,还是以穷人居多,因此我高兴地以为,我们才是整个社会向前发展的主力军和推动者。不管我们的贡献作为在别人眼中有多么低廉下贱,但那绝非我们一厢情愿。
老韩记工向来不准确,只有少没有多。我深知对于领导来说这是精明能干对于我们来说是残酷剥削。
或许领导选人就秉着“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则吧。
老韩干过最缺德的一件事就是在我们中间安放眼线,看谁不卖力就过去禀告他。其实多数人还是蛮老实的,偶尔几个偷奸耍滑的被整治也说得过去,就是这种方式有点太那个了。
这和他平时在领导面前表现出的通情达理形象好像差很远哎。
38.冬天的阳光有时也很饱满。
没有任何可见的杂质,周围显得如此清新月兑俗。暖色调的阳光带来的不仅仅是好空气,还能使人整天的心情保持顺畅。
我喜欢全身浸透在这样的氛围中,思绪中的烦恼忧愁也随之戛然而止。
我开始在抱怨中逐渐适应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的田园般的规律生活——生活其实本没有规律可循,如果非说有,我想莫过于两种人符合条件。
一种是得了不治之症终日躺在病床上的,一种就是被判无期徒刑蹲班房的,我们类似于后者。
39.几年前,一个坐我旁边的同学问我,假如未来的某天你当大老板有钱了,而我是街头的无名小混混。你会念在当初咱们感情深厚的份上拉我一把吗?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搞得一时难以应对。
那时我的成绩出色,自然而然被老师放在有很大希望考取重点高中的行列,他则像很多失意青年一样,整日闲散在校园的每个角落,惹是生非,属于桀骜不驯的那种类型。
有次大型模拟考试上,他因作弊被监考官当场擒获,心有不满,遂与其发生争执并大动干戈,考场秩序顿时混乱不堪,拉架声,尖叫声,桌椅倒地声,声声入耳。
政教处的几条看家犬闻风赶到,制止了事态的发展。
陪汤药费不说,校董事会商讨一番,当即决定:清理门户,以振校风。还打印出通报批评的材料若干份,发放至学生手中供人们拜读,以儆效尤。
送别时我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中考眼看就到了,你就不能咬咬牙坚持下去?
他淡然一笑,反问我:你知道我给自己下定过什么目标吗?
我以为他要说诸如白手起家之类的豪言壮语,不想答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说不是当老板就是蹲大狱。
我仔细斟酌后得出结论,以他的个性来看,这两种结果其实相同,唯一的区别就是前者称为英雄,后者称为枭雄。
此时面对他的提问,我思忖片刻,准备说那是一定的,兄弟嘛!但转念又想起朱元璋的故事,不免虚伪。心一横说,不可能,最起码机遇不允许。再说,弄不好你比我优秀。
他问,你的意思如果有机会定会帮我?我不置可否地点了头。他说别天真了,换作我的话,看都不看你一眼,我会把你当作街上的流浪狗。
话虽伤人,事后我掂量,他问我此问题的目的并不是关心我和他现如今的感情深浅,也绝非臆测今后的感情走势,而是想告诉我一个众人皆知,很现实又很残酷的道理:人骨子里就是自私的。
几年后,当我重蹈他的覆辙,走出校门的一刹那,脑子里情不自禁地掠过他的影子。
再次见到他是在一个小书店,浑身上下穿着带铆钉的军统制服,颇像反恐精英里面的战士,遗憾的是手里没那把枪。
我们去了一个就近的饭馆叙旧。
他告诉我现在当了兵,正在服役,这次请假回来是相亲。我一听很震惊,想他也不过才大我一岁,对成家之事看得如此重要,细问才知道是他父母逼迫的,说早点给他安顿好,省的二老替他操心,但我看他个人的情绪也蛮高涨。
我心想现在的老人怎么都这么乐忠于给儿子找媳妇,给闺女找男人之类牵线搭桥的事儿。
40.他又给我讲述了他离校不久后的一段*“晕”事:
他在老家交了个女朋友,没过几个月两人暗度成仓,导致女孩怀孕了。他的意思先不要让双方父母知道,就这样瞒着。女孩看他不诚心对待,多次以死要挟。
他嘴上说不在乎,实际内心比怀孕的女朋友还焦虑。左哄右骗暂时把女孩的心稳住。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女孩的肚子日渐增大,再加之一些生理和生活上的特殊反应,很快被其父母发现了隐情。再三逼问之下,女孩把幕后主谋供了出来。
父母当即带着女孩驱车赶往他家里讨说法,可谓人证罪证一并俱全。六人分两拨怒目对视,现场气氛绝不逊于当年清政府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时严肃。
考虑到都是独身子女家庭,女方父母毫不客气地开出条件,一次性20万全额付清,现金,女儿归他。还掏出纸笔罗列出凑齐这20万的各项费用:青春损失费10万,精神损失费5万,医疗保险和怀孕期间生活费合计5万。
关键时刻还是一家人亲,不谋而合地聚在同一战线上,一致对外。
他代表父母的观点,指着女孩说:“她也值20万?最多5万,行就行,不行拉倒!”
拉锯战持续近半天不见分晓。就在女方父母准备妥协的时候,整个谈判期间不说话的女孩站了起来:“我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商品允许你们这样换来换去!”
说完掩面夺门而出,泪如雨奔。
女孩的父母发动所有亲戚朋友在镇上连续寻找半个多月未果。
我听到这儿时不觉好笑,一群废物,失踪48小时还不报案等个屁呀?
他噎口啤酒道,我也替他们汗颜。女儿失踪期间,他们还不忘给我家里打电话讨价还价,扬言如果女儿要有个三长两短,就不是20万能完事儿的,让我们等着法庭上见。
我说你别磨叽了,赶快说结果。
他苦笑一下说,还真被他们一语中的,女孩从她朋友家的阳台上跳楼自杀了,五层。
女孩的死此时唤醒了父母的良知,一纸诉状将他们告上法院。审理结果,他们陪人家10多万,其中的4万还是借来的。
他狠命拍了下桌子:“点儿背到家了!”周围吃饭的人向我们投来厌恶的目光。
我问他,“你父母肯定气坏了吧?”他说何止是气,我差点儿落得无家可归。
那天上了一桌子菜,我们基本没动筷子,不是他沉默就是我无语,好像两个生意上遭受重大挫折一蹶不振的颓废中年人在互相诉苦。其实我也只是象征性的陪他一起惆怅,搞搞气氛。
临别我问他以后有何打算,他慷慨激昂地说了四个字:“我心依旧。”
我惊讶于他当初离开学校时定下的宏伟目标在经历这么多年的风吹雨打之后依然坚若磐石,固若金汤。不禁为他的执着暗暗佩服,想象着N多年后中国黑社会史上又新添一位大哥的名字,堪比香港的陈浩南。当不了老板,成一代枭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