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饭店的生意在元旦期间显得异常兴隆,每天门口停靠的小车总是络绎不绝。上至公司大老板,下至平民百姓,都是慕名饭店的包子而来,就像歌星发布的每张唱片都有主打歌曲一样,招人亲睐。另外,逢年过节就推出几道特色小菜,什么羊头捣蒜、冬瓜肉丝、韩式里脊,我怎么看都不及工地的大烩菜好吃。
我没有固定的任务,除了端菜,收拾餐具(残局),还要倒泔水,打扫卫生,其它传菜生类似。除四个岁数稍大的洗碗工阿姨称老板“老六”外,其余年轻的员工们都称呼六叔,便于亲切,我也跟着这么叫。
六叔只有在三餐期间出现在店内,其它时间基本看不到他。六叔很少说话,是我认为的那种少有的干大事的男人。身为饭店的老板,却从不着手打理饭店的大小事项,而是交给手下的一员得力干将,她就是我的带班组长,王春燕。不知为何,每次听到“春燕”“春霞”之类的女性称谓,我总会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古代的妓院,也许是“春”字的缘故吧。
传菜生们多数时间站在厨房窗口静候,待炒熟的菜端来,在带班组长的安排下,送到指定的客人桌上。有时厨房里面的人腾不开手,又不想怠慢客人,组长会传唤我们直接进去将菜“和盘托出”。每逢此时,我会不经意地向大厨们炒菜的方向瞟上一眼,看到他们在火光映照下扑红的脸蛋和大汗淋漓的样子,极为羡慕——这一直是我梦想中比较中意的行业,可惜的是当时这一构想初现雏形,就被爸妈扼杀在襁褓中了。
令我不满的是,春燕的职权范围大到我意料之外,不过细想也在情理之中。有时店内吵杂声较大,她的嗓门又不高,所以对我们的传唤不起作用。事实是我们真的听不到,她却一口咬定我们是存心的,稍有迟疑便遭来一顿痛斥,说我们办事拖沓。她怎么就不想想别人叫她半天没有回应时难道她也是故意的?我怀疑除了六叔,还有什么事情是她不能掌管的。
底楼共放置了16张普通的四角桌子,为了避免张冠李戴的现象发生,分别按1—16的顺序编号。二楼不同于底楼,全部是贵宾房,共8间,其布置的豪华程度是底楼所不能比拟的。当你踏上二楼走廊的红地毯时,马上就能体会到天堂人间的区别。房内的桌子是可转动折叠式的大圆桌,椅子上配有套座,什么空调、饮水机应有尽有。这里,“贵宾”的含义有两层,一来可以突破人数的限制,二来特意招待那些有钱有势的顾客。当然了,如果你不嫌贵的话,如果你不想被人打扰的话,如果你想席间的氛围富有浓厚浪漫气息的话,也允许两个人进去,你想多给点包间费没人拦着。
给二楼“贵宾”送菜的时候,我蓦然发现每间房的门头都挂着一张醒目的镀金牌,牌子上用隶书字体镶着三个大字。1—8号房依次命名为坤宁宫、乾清宫、金銮殿、慈宁宫、颐和轩、静心阁、永寿宫、咸丰宫,也不知是谁如此富有创意,竟然把古代皇宫的名字嫁接于此。尤其是夜晚,在走廊黄韵灯光的背景衬托下,奢华的装饰,艳丽的地毯,气派的门框,一切是那样的惟妙惟肖,仿佛真的穿越千年,轮回到了古代的皇宫,犹如身临其境。
14.时下,“贵宾”“会员”之类字眼正大量活跃在商场购物、酒店消费、网上娱乐的场所中。
商业竞争的日益激烈使得商家们开始挖空心思探索更有效的促销手段,动辄打广告,发传单,再不行就通过电视、网络进行涉及面更广的传媒活动。但产品的好坏归根结底由大众说了算,传单再多,广告打造得再炫目,终究不是实物,人们看不到,也用不到,信誉度依然无法得到保障,而明星效应的手法对于眼光犀利的人来说又已经过时,这就要求商家不得不采取更高明的应对措施。
比如,很多的星级酒店消费时不接受现金,偏要刷卡。随便建行、民行、农行,只要是中国的银行卡就行。电脑会记录每次的刷卡金额,如果你经常来此地消费,并且刷得都是同一张卡,当累计到一定的消费金额时,会收到代物券,上面写着:此券只限在本店使用,不可抵换现金。发你代物券,是鼓励你以后还要多来本店消费,消费越多,得到的代物券也会越多;不可抵换现金是因为店家还想从你手中与人名币等值的代物券上捞取利润。你想,如果把一瓶批发价为880元的XO再以880元卖给你,他还挣什么?
再如,马路两旁经常听到“承蒙新老顾客的厚爱,特此举办“迎国庆”大酬宾:凡来本店一次性消费满1000元者,均赠送价值200元的电热毯,凡购买名牌西服均赠送真皮裤腰带,末尾加上一句:欲购从速,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数量有限,赠完为止……纯属扯淡。你说送就送吧,为何还要标上赠品的价格?还要着重强调真皮二字?如果干扯着嗓子在那儿不含水份地嚎叫,更不以此为诱饵的话,就算货真价实,谁会买呢?
所以,判断一家商店的东西好坏,只需观察门口是否摆着一台特大功率的音箱即可。
消费者最大的弱点就是经不起诱惑,而商家总是能抓住消费者的软肋,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揣摩你的内心需要什么,然后针对你的需要使点儿小心眼,在尽量达成共识的前提下,又不折损其自身利益,不然怎么会有“奸商”一说?表面看似我们消费者不吃亏,实际他早就把打折前后的利润差腾出来放进腰包了,可能到头来你花的钱还不足其进价的一半。
再拿卖手机的来说,随便你看上哪个手机,她们只会王婆卖瓜一味地赞美这款手机如何如何好,而从不告诉你这款手机有哪些设计上的缺陷以及使用过程中的注意事项。好像从她们口中说出的每一款手机都是完美无瑕的,不容顾客的质疑。能说会道的售货员正巧碰上一个三炮,漂亮的脸蛋儿加上几句华丽的台词就把他唬住了,殊不知前脚跟刚走,后脚跟就被售货员嘲笑,还是乡下人的钱好赚!
我觉得这类人连最起码的职业道德都谈不上,但这中间的因果多少与她们领导平日里的栽培月兑不了关系。什么样的领导,手下就有什么样的员工。领导说,一个月必须完成规定的任务。员工便牢记在心,连上厕所都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完成任务。于是卖弄嘴皮成了她们在交易过程中的杀手锏,唾沫星子四处飞溅,说得天花乱坠。其实际收到的效果甚微,只能使路过的顾客越来越反感,甚至对你的信誉度产生莫大的怀疑。长此以往,售货员们渐渐地失去工作的热情,有一搭没一搭地招呼顾客,抱着“宰一刀是一刀”的思想两眼无神地盯着某个角落,惶惶不可终日。领导头发*了也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还整天埋怨手下的人:平时多动动嘴皮子,没事儿别凑一块儿唠家常,把那点功夫用在生意上!
他们始终在盲目地追求利润,以至于打乱了商业界的规则,把其自认为畅通无阻的营销思想灌输给同在一条战线的干事们,错误地教导她们——或许他从没和她们交流过,只是一味地抓业绩,企图守护自己经营的那份小天地。他从未关注过他人的思想,根本不知道保住一批好员工比保住自己的位子重要得多,他根本没有戴着诚信的面孔和顾客做生意,而是在用自己低贱的人格作抵押和钱做生意,怎么会赢?
商业圈的事情有时比娱乐圈的八卦更为复杂,不是简单地一语所能道破的玄机。不管你是开赌场开妓院还是开酒楼,我还要说那两个字,诚信,这是你的立足之本,再就是与人为善,言行一致。
工地的经历告诉我,做任何事情没有值与不值一说,付出了就是值。任何时刻决不要存在侥幸心理。马路上频繁发生的车祸提醒人们:心存侥幸,必遭不幸。
近几年,大学生利用课余时间在外打工的现象越来越普遍。肯德基、麦当劳一类受人追捧的快餐连锁店经常能看到他们的身影。他们其实并不多挣,算上加班,月薪也就七八百块。但他们依然热衷于职守这样的岗位是因为他们工作的目的不是纯粹为了钱,而是想深入了解这些知名企业背后的先进的管理经营理念,增长见识,积累经验,为日后的投资创业做准备。
我很佩服这类有志青年,甭管他们毕业后的几年内能否大展宏图,开创出属于他们自己的一片天地,甭管第二个“啃德鸡”能否出自他们之手,但谁又会去在乎这些呢?然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毕竟搞好企业不像喂养牲口,短短几个月见不到见成效的。
15.随着时间无情地推移,我悄然发现,生活在阳光下的人们其实并无两样,吃喝拉撒是凡人必经之事,童叟皆知。没结过婚的,要么上学,要么打工挣钱,或者等待天上掉下的金子在自家屋顶上砸一个硕大的窟窿;结婚有了孩子的,每天除了洗衣做饭,就是上下班、接孩子、睡觉。天亮以后,照旧。
像当初适应工地生活那样,我正在努力尝试逐渐融入饭店这个大家庭。无奈身体是融了进来,但心却始终都不能归位。我不得不纰漏饭店在诸多方面做得确实不人道:每天打扫三次卫生,包括厕所在内。尽管三餐是免费的,可总是不按时按量,有时甚至无故停餐。以打乱正常人的作息规律为代价保障其生意稳固地运行……与公家相比,资本家吝啬不说,简直苛刻到了极点。
为方便附近的上班族、小学生和行动不便的老人们,饭店开设了早点营业,时间从7点到10点。六叔要求早点工必须5点前到餐厅底楼集合签到,不管是谁,迟到一分钟扣十块钱,你们可以自己算,最低月薪600的人能撑够几分钟。彼此都心照不宣,这只是口头形式,但多数情况下形式会大于政权,尤其是拿钱和你说事儿的时候。
早点工的人员分配如下:领班1名(春燕),前台收票员1名,面点师2名,凉菜师1名,洗碗工2名,服务员4名,传菜生1名(轮流值班),可谓分工明确,布置妥当。
因为我刚来不久,对早点工所经手的事情全然不知,六叔说先让我每天跟着其它传菜生上早班,大约一星期就能操作自如。其中有个叫魏晓龙的传菜生,听说他再过几天就辞职不干了,兴许是六叔秉着“物尽其用”的传统思想,硬是让魏晓龙带着我上第一个早班,还当着我的面对他说:“你走我不管,但在走之前给我把小谷渡出来(教人,带人的意思)。”
16.魏晓龙也是外县人。他告诉我,自己小学毕业就出来打工了,先前学过开车、焊工,还给商场当过保安,到现在一事无成。同是90后,魏晓龙的性格却与我迥然不同,他属于那种*不羁的类型,随心所欲,思想单纯。平时没事儿总是和女服务员从楼上跑楼下,打情骂俏,整顿楼都快被他掀翻了,动作有时还不规矩。这种情形被六叔当面碰见过多次,每次挨骂之后,他舌头一伸,就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不过一天之中他做得最频繁的事儿当数上厕所,其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解决生理需求,而是大口大口地熏烟。别看他年纪小(16岁),烟气排量却大得惊人,几乎每隔半小时就要过把嘴瘾。于是,每次轮到他端菜时,他就会对边上的我说:“兄弟,你先帮我顶着,我去去就来!”
临床的余敏对我说:“你不知道,他今年六月份刚来那天,怀里抱着一个骨灰盒般大的红木匣子,看上去特别精致。开始我们和他不太熟悉,没好意思问,后来无意中看见他打开盒子,里面竟然整齐地放着一排排“中南海”香烟,灰不溜秋的,好像是冒牌儿货。你说放哪儿不好,非要装在木匣子里,又不是什么值钱的货。依我看呐,肯定是女朋友送他的定情信物,然后把他甩了,他舍不得扔,所以就……”
“有完没完啊?跟你说多少次了,少提我的事儿!”晓龙从洗手间回来,听到我们的谈话,显得异常愤怒。
余敏很知趣地不再作声,我估计他的话可能多少揭了晓龙的伤疤,虽然我也不清楚木匣子的来龙去脉。
第一天的早点班,我和晓龙早早地起了床,除去抽烟叠被子的时间,刚好差五分六点整。
春燕精神焕发地站在底楼餐厅中央开始点名。“孙志刚”。到。“张超”。到。“史玉明”。到。“魏晓龙……魏晓龙!”见没有回应,春燕提高嗓门又喊了一次。“唔,在这儿呢!”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晓龙正专注地盯着手机,不忘抬头对春燕傻笑。“你来这儿几个月了?不懂得规矩吗?下次再让我看见就别想要了。”春燕厉声厉色道,同时别了他一眼,又接着点名。晓龙摆出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小声嘟囔:“还说我呢,你也不是什么好鸟!”
我和晓龙的工作就是把头天夜里煮好的满满一盆茶叶蛋和一桶豆浆用高温水蒸气加热,这项操作的过程类似于给煤矿的职工澡堂的水池里面注入高温水蒸气加热。加热茶叶蛋之前,为了满足顾客视觉上的需求,要从中挑出破皮的鸡蛋,放到另外的盆子,至于供谁食用那就不得而知了;加热豆浆之前,要用小孔漏网捞出其中的沉淀物和浮渣,真不敢想象这是否是从豆腐坊直接购买来的。
厨房的水雾比较大,一米开外无法辨别是人是物,以致于忙碌的员工们迎面相撞的事情屡有发生,甚至和货架相撞。通过几天的工作,我对厨房的地形了如指掌,哪里拐弯,哪里地面不平,对于中度近视的我来说,已经轻车熟路。
一切安顿妥当,我和晓龙准备从厨房的后门迂回到宿舍洗漱。晓龙忽然停下脚步怔住了。我问他怎么回事,他笑而不答,转身又跑进厨房。几秒钟的时间,他手里捧着两个喜人的茶叶蛋出现在我面前。
我诧异地问他:“你真够胆儿,不怕被六叔发现吗?”他胸有成竹地说:“放心了,我做事从来不留……痕迹。”我以为他要说不留活口。他给了我一个让我马上就吃,并剥开另一个。我有些不知所措,而他此时已经吞掉了大半个鸡蛋。他看我犹豫不决的样子,便催促我:“快吃啊!还愣着干嘛?怕被人发现告密啊?”我说我不是那意思。他问我:“那你怕什么?”我说:“六叔又没得罪我们,虽然他脾气不好,但多数情况下还是挺维护我们的,我觉得这样做有点报复的味道。”晓龙情绪激动地说:“他维护我们?你真可笑,现在都哪个年代了还谈对住对不住?你有没有想过,咱们吃着别人的剩菜剩饭时,他在吃什么?一顿午饭就吃他妈五个炒菜,外加一个凉菜,他吃得了吗?咱们好不容易吃几个猪手,还是别人啃完的!”晓龙又说,“你如果当我是兄弟的话,就吃了。再说,不光我一个人偷东西吃,春燕他们也是,如今谁都吃不上一顿饱饭。”
听完晓龙的肺腑之言,我默默地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我们的经历一样心酸,但转而去想,偷一个鸡蛋其实不足为过,况且又不是我偷的,我也并没有教唆晓龙,就算六叔知道问起来,我大可不必受责罚。于是我剥开蛋壳,含着一丝愧疚咽下了热气腾腾的茶叶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