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子住的村子里有条大溪从中间穿过,把村子劈成两半。溪上有座石桥,又把劈成两半的村子联系起来。桥下水流湍急,桥墩的阻拦让激流布满了旋涡。
刚搬来,觉得村子绿树成荫、空气新鲜,根本想不到,一条溪流差一点夺走我们的性命!
几天奔波,疲劳了,加上昨天晚上睡得迟,睡下之后一直没醒,娘儿俩直到午后才起床。起来之后,好长时间头脑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可是磊磊却显得非常兴奋。我们拿着毛巾、提着水桶向石桥走。
石桥两旁都有埠头,我先打了一桶水,放在上面的台阶上,然后就在那里刷牙、洗脸。磊磊呢,睁大眼睛,伸长脖子盯着水下。
他发现水中有小鱼,突然跨进水下的那级台阶。小鱼被他吓跑了,他却脚下一滑,倒入水中,被卷进了激流。
我大惊失色,撕心裂肺地大声叫唤,扑向水里,抓住磊磊露出水面的一只手,可我根本不会游泳,母子俩就这样被水流和旋涡卷着向前翻滚。
水下,我拼命地睁大眼睛,挥舞另一只手妄想抓住一丝生的希望,可是什么也没有,白茫茫一片水色。一切攀附和依靠都消失了,大地突然自顾自地从我们脚下溜走,让我们悬在虚空的水中,任意翻滚、冲撞,不知道天在哪里,更不清楚地在何方……
鼻孔被水堵着,胸口无穷无尽地憋闷,不停地喝水!不,是上帝在向我灌水,一口又一口的辣椒水硬往我喉咙里灌!灌进的水又立即变成了我的血,全身的血管膨胀了,整个脑袋痛得嗡嗡作响,似乎马上就要爆裂!眼前有团无名的黑暗向我袭来,把我整个身体包裹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唯一一种清醒的感觉是,我的手紧紧地抓着磊磊,他的小手也紧紧地抓着我,娘儿俩互相传递着生命最后的信息:至死不愿也不会把对方松开!
我绝望了,我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这种绝望尽管只是一闪而过,但是那么强烈的刺激着我即将消逝的灵魂!
多少次,我的生命曾经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婴儿的时候母亲救我,我没有记忆。被陆先生欺侮的那些天,也离死很近,但那时,面对死亡可以展示我的忠贞、我的抗拒、甚至我的蔑视!
可是这一次,死神没有给我思考的机会和时间,瞬间就把我毫无价值地推进了鬼门关!更让我伤心的是,死不但笼罩着我,还捆绑着儿子!
我不甘心啊!自从失去你之后,我的生命几乎伴随着儿子活,总希望他能健康地长成一个人样。我后悔!不应该带他来!我太任性,为什么要让一个孩子来承受成人的苦难?如果他现在在家里,一定和外婆一起活得好好的,即使要受罪也是我一个人受,自己是情愿的,活该!
我真希望用我最后的一点力气把儿子投出去,像投篮球一样投得越远越好,投到浅滩、投到岸上,投到一切可以让他活的地方。可是,我怎么舍得放手呢?这是我最后一点点不愿放弃的希望。上天已经如此残忍,又怎么会给予我们这样的奇迹?他毕竟还是孩子,我一放手,就真的把他彻底交给了死神。
你是会回来的。等到你回到矿上,听到我们娘儿俩为了你把命也搭上了,你还能活吗?
我不敢再往下想!
这一次是上帝要我带着儿子回去了!命中注定我要死在你身旁,注定我们将要分离,你永远见不到我们了!
天涯咫尺,咫尺天涯……
突然一双大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双肩,把我扶正了。在湍急的水流中他交给我一支长在溪边的树枝,我紧紧地抓住了它。立即,我感到自己和磊磊的两条生命回归了大地。我的手通过树枝和大地连接起来,我的脚尖也踮到了水底。
此时才清楚溪水不是万丈深渊而是只有我胸口那么高。等我站定,他的那双手已经把磊磊从我的手上抱了过去,向岸上走。我听到磊磊大声哭喊:“我的拖鞋!我的拖鞋还在水里!”听到他的声音,我像他刚出生时一样兴奋,让我痛苦又让我宽慰。
他把磊磊交给岸上的人们,又下水来把我抱上去,我的双腿已经不听使唤,四肢在不停颤抖。
路上,我强逼自己睁开眼睛看这位救命恩人。他是个矿工,穿着工作服,四四方方的脸盘像雕像一样刻在我的心上。他把我们抱到家,放上床,就和村民们走出门去,床边只留下新娘子照顾我们。
我们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她一边帮我们洗身子,换衣服,一边宽慰我:“桥下有个急流冲出的深潭。你们命大,多少人被卷进深潭没有上来。他救你们的时候,你们已经被冲出了深潭。磊磊也幸亏你拉着,否则两人冲散了,谁落在深潭里都没救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们娘儿俩一定会心想事成的。”
我们边听、边吐、边点头,两人都吐了一大滩酸水和黄水。
磊磊哭了一会儿就睡着了。我的鼻孔一直酸溜溜的淌清水,止也止不住。人疲乏得睁不开眼,头脑昏昏沉沉,身子却躺不倒,躺倒了鼻子里的清水就会流向喉咙,不得不又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吐。
新娘子把被子卷成卷,把那只绣花枕头放在上面让我靠在背上。她把手巾蒙在我的鼻子上,不停地擦,两条手巾不停地换洗,才让我慢慢地安静下来。
感觉稍微恢复一些的时候,我问新娘子:“那位救命恩人是谁?”她说:“你先歇着,养好伤,以后再说。”我只得点头应允。
傍晚我们都能自己起床了,看样子没受什么伤,只是心里后怕,要是没有那位矿工救我们,此时我们已经不在人世!
新娘子帮我们烧了稀饭,我们吃过之后就睡了。
这一夜,不知道磊磊睡得好不好。而我,天昏地暗地做了一夜的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