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短暂苏醒之后,宁璎恢复的速度快了很多,每天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到了第十二天上,已经可以下地站一会了。
神光和尚在确诊她已无性命之忧后,便将她送到了相熟可靠的居士家中休养。毕竟山寺清苦,并不利于病人恢复,再来宁璎又是妙龄女子,久留寺中也有许多不方便之处。
时雨庄是本地大户薛家在苍岚山的一处别院,这薛家世代耕读诗书传家,家境一向殷实,家中子孙也是门风严谨,时常做些善事的。不知是否祖上积德,薛家从二十年前起便陆续出了几个出息的孙辈,在京为官的也有,放任地方的也有,在整个宁州,也算得上很有名望的人家了。
但这薛家上下却从未有过仗势欺人之举,反倒愈加谨慎言行,约束子弟。家中长辈更是吃斋念佛为子孙祈佑平安,这时雨庄便是薛家时任工部郎官的长孙为祖母所修。庄子地方不大,只有前后几进院子,里面伺候的下人也只有厨子马夫门房,以及贴身伺候老夫人惯了的李大娘。
当日神光和尚来找老夫人说路上救了个姑娘,收留在寺中养伤,有些梳洗换药的事情不大方便,来请李大娘去帮忙。
老夫人年纪虽大,性子却十分痛快,立即叫了李大娘跟着去了山上。回来后又听李大娘说起那姑娘不知怎的弄得遍体是伤,总也不肯醒,又发着热,也不知能不能好了,心里更觉可怜,日日催着李大娘上山,倒比神光师徒还要热心。
所以后来神光一提要借时雨庄间屋子让那姑娘休养,薛老夫人便道,“早就该这么着了,你那山上有什么,左右不过青菜萝卜,有块豆腐都是开了荤了,天天吃些这个,哪是个养病的样子?快快把人送来,真是可怜见的。”
时间一晃宁璎已经在时雨庄住了两月有余,天气渐渐寒冷,她是两手空空被救上山的,自然没什么衣服替换,这些日子一向都是穿的老夫人或者李大娘的衣裳改了改凑合。
这天午后宁璎在院子里散了会步,隔着几重花树便听到一阵笑声,于是循着笑声来到了东厢一间一向不曾开过门的屋子外面。站在门口就看到李大娘在里面翻箱倒柜,薛老夫人在一旁指点,便道,“婆婆,大娘,这是做什么呢?”
薛老夫人一见她来,立即指着屋里床榻椅子上被翻出来的几件衣袍,“璎儿快来,这几件衣裳试试。”
宁璎走近一看,见是五六件极洁净的袍子,样式质地俱都不俗,只是却是男装。薛老夫人见她稀奇,便道,“这都是前年小十三与我来吃斋时候落下的,我两个老糊涂竟都忘了,让你穿了这些日子的老气衣裳。快来试试看合不合身,宽了窄了让大娘替你改上一改,也能凑合些日子了,新衣裳等过几日下山了,再找裁缝替你量量。”
李大娘也在一旁笑着,“可不是呢,璎儿这么俊秀的姑娘,竟叫跟着穿了这些日子的素净,十三少爷这几件袍子虽也是素色,到底绣工雅致,又是他们年轻人的式样。璎儿身量长得高,我估模着,大小应该差不离,前年的时候,十三少爷也还未长足呢。”
两位老人家上了年纪,说话不免唠叨些,宁璎很快便被降服,老老实实一件件穿起来供品评。
“这件穿着俊。”
“这件也不错。”
“哎哟那件更好。”
总之件件满意,倒好似她们三人是来买衣裳似的。到最后几件袍子全都被李大娘拿去略改了改腰身和两肩,又重新浆洗了拿给宁璎。
不得不说人还是要靠衣装,养了两个月精力充沛神完气足,又穿上合体的新衣,头发干净利落地挽上去,李大娘还给加了顶束髻的小冠。这一打扮起来,真是说不出的俊美风流,走出来时连见多识广的薛老夫人都不住称叹,“璎儿这一装扮上,倒是比你二哥还要好看了。”
薛老夫人儿子多,孙子更多,几房孙儿加起来足有十七个。虽都是至亲,却也有远近之分,宁璎这些日子住下来,听得最多的便是这位二郎了。
据说这位二郎十全十美才高八斗,俊美非凡风姿秀逸,那是打着灯笼整个宁州都找不出第二个的俊杰,宁璎简直如雷贯耳久仰大名。
现在不过换了件衣裳就被薛老夫人称赞比二郎好看,宁璎一时不知该如何答对,怎么说呢,这种怪异的受宠若惊似的感觉?跟个男人比美很了不起吗?
比起从前刻板严肃的军旅生活,这个新的身份,这种新的生活,这个陌生的世界,恐怕还是需要一段不短的时间来适应。宁璎不大自然地对薛老夫人笑笑,“自然是二郎更好看的。”
就当只是改了个名字,而不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就像从前偶尔接触过的那些任务,背熟人物资料,改个名字换个身份,任务完成后,自己还是自己。
虽然已经很尽力地这么说服自己,但是偶尔出现的那种恍惚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感觉还是会困扰着她。毕竟这一切都不是虚构的,宁璎看着面前两个慈祥的长辈,忍不住莫名地心虚起来。
明明已经死去了,可是却借着别人的身体和身份再次得到这样的善意和关爱,就好像偷窃了什么一样,让她满身都不自在,甚至缩手缩脚,不知如何自处。
肖中校一向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之所以如此,也是因为从前生活经历太过单纯,生在军营,长在军营,最后又年纪轻轻的死在军营。军营里面相对单纯的生活,父兄从小到大的保护,使她很多时候都并不是很了解人心的复杂。业务上她是冷静理智性情坚忍的精锐军人,性格上却是有些偏向单纯了。
就像现在这样,一个问题想不通,就会把自己困住。危机险境都不会使她惧怕,让她承受不起的,却是来自内心的这种罪恶感,以及一种十分别扭的情绪。
不管宁大人原本处境如何危机重重,都不是由自己来接管他人人生的理由。就好像是在拍电视剧,不管前面的演员演的是好还是坏,忽然中间就换人了,这算是怎么回事呢?不说前面的演员乐不乐意,对后来的演员来说,莫名就要承担起前人的责任,而后路,却又不是完全由自己决定。那种感觉,就好像是生活在别人的轨迹里面,走她铺好的路,做她未完的事,穿她穿过的衣服,吃她吃过的饭,甚至睡她睡过的男人?
她有男人吗?结婚了吗?如果结婚了那么……?这种可怕的联想让肖停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脑子也是一阵纠结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肖停云依稀记得,最初醒来的时候,她是记得宁璎很多事的,只是后来这些记忆却莫名地模糊起来,甚至越来越没有印象,就连她最开始担心过的,如果将来宁璎不再沉睡,她的意志醒来这个问题都不再是问题。因为她走了,没有人告诉过她,但肖停云就是知道,宁璎走了,不但走了,还给她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
那篇心法不但使她的内伤很快好了起来,也让肖停云更加彻底地融入了这具新的身体,健康而又生机勃勃的年轻身体,这让曾经饱受病痛折磨的肖停云欣喜而又感激。
她们毕竟不相识,甚至连萍水相逢都算不上,可她却给了自己如此之大的善意,这让肖停云心中的负疚久久挥之不去,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