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很陡,更要命的是还很窄,运粮的车队很有经验,早就在上一站黄化县时就换了适合走山路的小型驴车。粮队很长,走在盘山的土路上蜿蜒不断,远看去就像搬家的蚂蚁一样。
“你看,粮又来了。”薛霁负手,冲着对面山上的车队抬了抬下巴,“当初我就是从粮食上觉得不对劲,朝廷每年运来这么多粮食,可是发到百姓手里的却很少。开始我以为是被经手的官员吞吃了,后来才发现,这些粮食在县城里走一圈,装模作样的摆两天,等运粮的差人走了,接着就被送进了山。”
“山里的金矿有几千人日夜劳作,我都不知道那些人是从哪来的,延州地方偏僻,周围群山环绕,他们是从哪里进的山?”
“从这里往东两百里就是居延关,往北隔山不过一百多里就是草原大漠胡人的地方,这些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跑进山里挖金子,你说如果有一天漠北的胡人也神不知鬼不觉地翻山进了延州,那又是如何情景?”
“延州偏僻,没什么商旅往来,你看这条路就知道了,到时候胡人模进来屠了城屯了兵,一鼓作气不用半个月就能杀到京城去,你想一想不觉得胆寒?”
薛霁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宁璎冷眼看他,“不觉得,就觉得薛大人天马行空先天下之忧而忧已经忧到爪哇国去了。”
“爪哇国?那是哪里?”薛大人好奇地问道,“你不是都忘了吗,怎么还知道这些?”
宁璎真是一点都不想理会这个家伙,想到自己竟然曾经把他当成假想敌想象的那么神秘莫测威武强大,就有点为自己的脑细胞感到可惜,于是板着脸道,“别废话了,进城吧。”
两人一个要回衙门销假,一个要去找上司报道,倒是也同路。之前山上离得远还不觉得,这时走到城下才知道,薛霁说延州穷,真是一点也没说错。
土夯的城墙破破烂烂,高度只有一人半,墙壁上坑坑洼洼,普通灵巧点的老人孩子都能轻易翻过去。也就城门洞子附近还能看到几块砖,门下两侧摆放的拒马鹿角刺都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东西,木头看着朽坏的拿都拿不起来,铁钉什么的更是早就不见了。
至于路,今冬延州一直没下雪,路面上尘土飞扬,满地都是驴粪马粪羊粪以及其他不知道什么动物或者人的粪便,左一块右一团,有被踩扁风干了的,也有新鲜还没变颜色的,简直无处落脚。
城门口守着的几个兵也很不成样子,衣裳洗的已经看不出颜色,个个一脸菜色站的歪歪扭扭,手里拄着根缨子褪色发白的木枪,时不时对着偶尔路过的姑娘媳妇调笑嬉戏几句。
路上行人更是少得可怜,卖东西的铺子从街头到街尾两只手就能数的过来,有的挂着旗子,有的干脆就只是拿褪色的红纸写着都卖什么东西,打开的门上挂着灰突突的布帘子,有风过时才会死气沉沉地晃上一晃。
总之整个县城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在无声地叙说着颓败二字,一眼看去就透着让人灰心失意提不起劲头。
宁璎真的是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破烂贫穷的地方,这一路路过的州县虽然也有穷的,但城门脸面总还是能看的,可是这延州……宁璎真是叹为观止,薛霁幽怨地瞥她一眼,叹了口气,“这就是你当初给我选的好地方。”
不知为什么看着这县城这副破烂尊容再看看薛霁那张幽怨的脸,宁璎居然心情突然好了起来,觉得这里也无非就是破点,哪里不是吃饭过日子,每天就着薛老夫人家宝贝二郎那张苦瓜脸下饭也蛮有意思,肯定能多吃两碗。
等进了衙门同僚们都很热情,气氛也很融洽,欢迎也很热烈,张大人李大人王大人什么的等等都客客气气的。宁璎的心情就更好了。报道交接上任一切都很顺利,因为延州仓里根本就没粮食,粮食还在路上走着呢。
可是客气归客气,热情归热情,到了晚上宁璎就有点傻眼了。时间到了同事们都一股脑下班回家了,个个招呼打的亲切,这个要接风那个说洗尘,但都没说是哪天,就连顶头上司也跑得飞快,后衙大门哐啷一关,县令大人急匆匆就消失不见了。
天都黑了,孤零零被撂在签押房外,宁璎这才明白薛霁说延州县早已是铁板一块,她这个外来的和尚这是被喂了个热情洋溢的软钉子,这可真是热气腾腾的的下马威,她连都还没坐热呢。
宁璎摇着头推开了自己的签押房,县城破烂成那个样子,衙门自然也好不到哪去,宁璎这间签押房狭小不说,还没有炉火取暖,住人是肯定不行的。
“这样就想难住我?”宁璎在屋里转了转,敲了敲桌子,又看了看椅子。窗户肯定是漏风的,门轴一定是没上油的,桌子腿下面垫了块砖,看样子是刚从城门上抠下来的,颜色还新鲜。至于椅子,宁璎试着坐了下,干脆就给踢到了一边,“这帮人这么损,他们家里人知道吗?”
怎么说也是爬到中校位置见过世面的人,为了这点小事生气还不至于,就是有点好笑,这使阴招下绊子怎么跟小孩打架似的呢,一点都不大气。
宁璎锁了门,牵上马,准备出门找点吃的,走到大门口看见迎面过来个灯笼,漆黑的长街上,拿白纸糊的颜色惨白的灯笼,看着怪瘆人的,后面还走着个姑娘,这姑娘看见她招呼道,“宁大人。”
宁璎有些迟疑,“你是……?”
执灯的女子看着十分年轻秀气,眉眼间天然带着几分笑意,声音和婉,让人一见便觉亲切。
“我叫沈怡,是本县县尉,今天有个案子进山了一趟,回来的晚了,方才听家里人说你来了,过来看看。”
“原来是沈大人,”宁璎恍然,“失礼,失礼。”
沈怡连忙摆手,“什么大人不大人的,不过是没品级的小吏罢了,这么叫我可受不起。”
宁璎含笑,也道,“是了,那么沈县尉可也不要再叫什么宁大人了。”
沈怡眼中神色动了动,嫣然笑道,“正是这样,大人来大人去的也见外,宁司仓,今天刚到还没地方住吧,不如住我家去,这么晚了也还没吃饭吧?”
宁璎正觉得饿,刚想答应,漆黑的街道那头突然传来薛霁的声音,这人急吼吼的,手里提个风灯,生怕宁璎听不到似的大喊,“还在磨蹭什么呢?我等的你饭都凉了!”
宁璎心中一动,沈怡转身见是他,语气立刻就不好起来,劈手就把灯笼扔了过去,“你这个王八蛋还敢回来?拉个肚子就敢给老娘告假两个月你是想死了吧,买药?你跑到哪里买药去了?你是回京城看御医了吧!”
薛霁被她一个灯笼打的没了踪影,剩下宁璎和沈怡两人站在黑影里面面相觑,就只有宁璎身后白马一阵一阵的喷着热气,站了一会沈怡忽然扑哧一笑,“算了,我还是回家了,不耽误你们吃饭。”
宁璎顿时尴尬,虽然也不知道自己尴尬的什么劲,但是被她这么一笑一说,就是觉得满身的别扭,待要说点什么吧,还怎么说都好像不大对,于是只好道,“嗯,明天见。”
沈怡又是一笑,“是,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