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如今早把丁香当成了心月复中的心月复,言听计从,因此一直没有插口,全凭丁香摆布,一时穿好,丁香便扶她坐到妆台前,拢起半幅青丝在脑后随意挽了个髻,余下的就披散着,又去外面花池子里用竹剪剪了几串铃兰回来,编成个花环,轻轻巧巧地绾在徐氏的发髻上。
除此之外,身上一概不再添缀饰物,精心地描了个淡妆,将徐氏一脸病容堪堪掩住,只露着弱柳扶风之态,再从架子上拿了本诗词精选,便搀着徐氏往外走。
徐氏倒是认得几个字,只不过这本诗词精选对她来说读起来还是难了点,不过没关系,丁香说她就只管捧着书坐在亭子里便是,脑袋里愿想些什么就想些什么。徐氏不明白丁香为什么要让她这么做,然而再转念一想:捧着本书发呆总好过干坐着发呆罢?
于是徐氏就这么坐在了临水的那间亭子里,手里捧着书,微蹙着眉,微风吹起披散的发丝、单薄的广袖和臂弯间的轻绫,映着粼粼的波光,直如一位不食人间烟火却又略带着轻愁的堕凡仙子。
陈老爷看得痴了。
若不是身边还有几位今天邀来逛园子的客人,只怕他就要大步过去将那仙子拥进怀里好生安慰上一番了。……这女子究竟是谁呢?远远地看着倒有些眼熟,只是自家内宅里除了沉稳如正室刘氏之外就是美艳如花的四房和热情似火的五房这几个女人了,几时又多了一位这么清雅、这么疏冷的弱美人呢?直让人看得想要好好地疼她,好好地在她眼前展示一下男人的强大伟岸。
陈老爷早就将那个病秧子三姨娘忘在了数年前的梧桐荫里。
陈老爷今儿个要请客人逛园子,昨晚是告诉过正室太太刘氏的,因而刘氏一早也就着人通知了各房姨娘们今天不要到后园子里去,以免失了礼数。只可惜,因她常年对三姨娘徐氏的忽视致使这一次她又再一次遗忘了这个女人,没有人将此事通知到紫霞院,因此丁香便正抓住了这次机会让徐氏在陈老爷与众宾客面前来了一个惊艳的亮相。
幸好昨晚明月夜那家伙去偷听了陈老爷的窗根儿,否则今天便没有了这一奇招来加速徐氏的夺宠进度。
陈老爷请来的客人都是什么人呢?都是些酸儒生呆秀才。没有那真正赏美的情怀,却偏爱寻风作雅,如今一看远远亭子里白裙飘逸捧书凝思的那么一个美人,一个个宛如见到了神女一般,穷尽各种华丽的辞藻开始了一轮又一轮的赞美,甚至有人提议要以此为题各自作上一首诗来——这些人哪里知道那位白裙女子会是陈老爷的小妾呢?若是知道了也不敢这么擅加口舌,反正内宅的女主子们是不可能在家里有客时还跑到后园子里来的,既然不是主子,那就可以随意置评了,古代的许多大诗人大词者不也是常常拿了友人家中的小丫鬟作诗取乐吗?这是雅事、这是情趣!
陈老爷家中有这么一位奇女子,众宾客新奇,陈老爷欣喜。这一回是大大地长了脸,管她是谁,必要娶回来做六房才行!陈老爷趁众客不注意,叫来心月复小厮耳语一番,让他悄悄儿地去打听打听那白裙女子究竟是谁,许是哪个小妾的姐妹也说不定。
丁香远远看见陈老爷的小厮向着这边走过来,便请徐氏起身回去。徐氏并未注意到与此相隔了大半个湖的地方,她日日夜夜念着的老爷就在那里痴痴地望着自己,她心里正在难过自己接连几日到园子里来都未能遇见老爷,莫不是当真缘分已尽?周遭事物则一概不知。
甫一回到紫霞院,丁香便开始里外忙活了起来,叫上银杏儿、水仙和莲儿,将屋里屋外一阵打扫,撤去所有看着略显花哨的装饰摆设,换上干干净净淡淡雅雅的床帐子、枕套和褥面儿,白瓷花瓶里只供上一株玉簪花,开窗通气驱散药味儿,将水果摆在桌上,不一时满屋果香,闻进鼻中顿觉清爽。
“这丫头魔症了。”望春一边替徐氏捏肩一边看着丁香满屋里进进出出的忙活。
“且由她去。”徐氏淡淡笑着,隐约觉出似乎有事情要发生,而且,一定是好事。
直到吃罢晚饭又歇了大半晌,丁香催着徐氏去沐浴,徐氏再也忍不住地问向丁香:“丫头,你的意思莫不是……莫不是老爷他……”
“是的,女乃女乃,老爷他要来看您了。”丁香含着笑,替徐氏轻轻揉洗着长发。
“你、你确定?”徐氏不敢相信,已经很多年没有踏进她的房门的老爷居然、居然就要来看她了?!
丁香其实也不敢确定,陈老爷在得知今天亭子里那女人居然是自己冷落了很久的三姨娘之后会不会因觉得对不住她而不好意思立即登门?但是丁香决定赌一把,就赌这陈老爷根本是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否则但凡有点良心,他就不会有脸当晚便来找三姨娘续旧情!
事实证明“急色鬼”这个词简直贴切得让人击额,陈老爷因为,所以他急,急得根本顾不上想法子缓冲一下他与徐氏多年未见的尴尬,当晚就那么大方自然地来了。
丁香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陈老爷,高大挺拔的身躯,英俊成熟的五官,走起路来风度翩翩,难怪让徐氏至死不悔地爱着他。
“宛露,这些日子……你过得可好?”陈老爷轻轻执了徐氏的手,情意谆谆地望住她。
宛露是徐氏的闺名,才进门那两年,陈老爷夜夜这么在枕畔柔声唤她,如今只这么一声儿,长年来的凄苦怨怼一霎间便消失得无踪,只剩下巨浪般的相思与爱恋,几乎将徐氏溺死其中。
“老……老爷……”徐氏拼命地告诉自己要撑住,可声音还是不停地发着颤。她没忘记老爷临来之前丁香说过的话,她说:女乃女乃你要知道,能不能挽回老爷的心全在今晚一举,不能哭,不能怨,不能崩溃,不能降伏。哭和怨只能将老爷重新推出门外,崩溃和被降伏只会让老爷对你失去再度占有的兴趣。为了自己的好日子,要忍,一定要忍。
徐氏不想再过那样无人问津无人怜惜的苦日子,所以她忍住了,凭借一个女人超乎寻常的意志力——她要争,她要争回自己应有的一切!
“老爷近来可好?”徐氏淡淡笑着,身子有些打晃,被丁香不动声色地及时扶住,“妾身长日卧病在床,无法亲自服侍老爷和太太,实是心中有愧,还望老爷责罚。”说着便要弯膝下跪,丁香并未阻拦,只在旁轻轻扶着,也要一并跪下。
陈老爷本就是个怜香惜玉的人,见这么一个弱弱的招人怜的美人儿要给自己下跪又哪里舍得?连忙一伸胳膊将徐氏扶住,这手便没有再拿开,柔声说道:“傻话,身子不好当然要好生调养,老爷我疼你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怪你?”
“谢老爷恩,老爷请坐。”徐氏轻轻地挣月兑陈老爷的手,尽管心里很是舍不得。
望春泡上茶来,同丁香一左一右地侍立在徐氏的身后。陈老爷心中虽痒,却也不好操之过急,拿过茶盅来抿了一口,皱了皱眉:“这是什么茶?怎么这么粗?”
徐氏心中冷哼一声,面上却仍旧笑得淡然:“这茶妾身喝来还觉不错,老爷若不喜欢,妾身便让望春再去换上一壶来。”
“罢了,”陈老爷醉翁之意不在酒,哪里顾得上换什么茶,看了眼徐氏平静的面容,愈发地想尽快把她搂在怀里狠狠揉搓一番,非要教她动容、非要教她像四姨娘和五姨娘那样缠着他邀宠不可!“明儿叫望春去你们太太那里领些好茶过来,这种茶多喝无益,伤胃伤脾。”
徐氏淡淡谢过,而后低头抿茶。
陈老爷心里着急,却又无处入门,只好没话找话地道:“这个丫头眼生,是新进府的?”
丁香垂首一福:“回老爷的话,小婢丁香,是新进府来伺候三姨女乃女乃的。”
“喔,不错,人倒是蛮机灵。”陈老爷心不在焉地说着,一对桃花眼只管瞟着徐氏。
望春毕竟经历过,见这情形知道陈老爷意思,脸上一红,冲着丁香打了个眼色,接着便寻了个借口出了房间。丁香当然也知道是怎么回事,虽然她料到徐氏这一次必定不会那么轻易给陈老爷机会,但也红了红脸,寻了另外的借口也跟着出来了。
两个丫头就在门外阶下立住,以免屋里主子随时要人伺候,只是两个人都红着脸,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不大一阵,屋门忽然开了,见陈老爷从里面出来,脸上带着并未尽兴的憾意,由徐氏送到了院门外,不断重复着明儿日还要来看望徐氏的话,徐氏只管宠辱不惊地将他送走了。
望春一跺脚:“我的好女乃女乃!您、您怎么不留住老爷呢!这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啊!”
徐氏只让她将院门插好,转身回了房间。经此一次,徐氏分明清楚了丁香的远见,这件事不能急,要小火慢熬方能熬得透、熬得烂。
当晚,徐氏睡得比哪一夜都要甜美,都要踏实。
次日一大早望春就被太太叫了去问话,紧接着又有四姨娘房里的丫头石榴和五姨娘房里的丫头槐花前来找银杏儿和水仙玩儿。徐氏坐在窗前椅上淡淡笑着,她知道,那些女人开始担心了,开始紧张了,这很好,她们的好日子实在过得太久了,该让她们玩玩新鲜的才是。
徐氏娘家送来了几套新衣服,那是丁香出的主意,料子不用太好的,干净素雅就行。徐氏将所有金银首饰收进了匣子里,只留下最简单最朴素的几根骨簪。窗前的花盆子里多了几样小巧淡雅的花儿,屋中也时常开窗透气,只放水果不熏香,没有任何乍眼的颜色,只有清清爽爽的几缕温馨。
当晚陈老爷果然又来了,徐氏温雅从容地将他迎进屋中,这一次陈老爷没有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向徐氏求欢,徐氏既未推拒也未迎合,只是照着丁香教的法子给陈老爷揉捏颈子推拿肩背,直把陈老爷揉捏得骨酥筋软,一整天的疲惫全都消散无踪,不由啧啧称奇:“宛露这一手是哪里学来的?真真能消疲解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