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雨下了七八天,总算停了下来。心儿举着火把,拉着冷落一起去寻草药。哪些草药是用来治外伤的,哪些草药是用来治伤风上热的,哪些草药是用来调养内伤的,心儿一一教给冷落如何辨认。冷落对草药也有一些了解,这是一名学武之人必须要掌握的求生技能,只不过心儿幼年在野外生活,比他知道的关于草木动物的东西还要多些,所以他也十分认真地听和记了。
这一天早上……应该是早上罢,麻雀们在树枝子间吱吱喳喳地叫,外面大概是个不错的天气。心儿吃得很饱很饱,歇了一阵后便去烧水,躲在树后洗了个澡,然后穿上洗干净的自己的衣衫,对着镜子梳了个很漂亮的发式。
今天是体内毒药抑制期的最后一天了,也是心儿决定要结束自己生命的一天。
她是真的没有勇气去承受这毒药的可怕毒性,更何况就算承受得住,最终的结果仍将是一死,又何苦让自己在死前还受一顿折磨呢?
心儿很难过,因为她不能在死前再见明月夜一面,甚至不能托冷落把自己的遗言转告给他,更甚至她都没有办法通知明月夜她已经死了,她怕他一辈子就这么找她下去,一辈子生活在痛苦焦虑与担心之中。
没有办法,她实在是没有办法,所以只好就这么结束。心儿觉得自己这短暂的一生很是悲哀,童年不堪的回忆她不愿再想,她只是遗憾自己就连临死之前都不能再看一眼蓝天白云和温暖的日头,也不能像和明月夜曾经约好了的那样同年同月同日死,同天同地同穴眠。
对于冷落,心儿能做到的也仅限于此了。他救过她三回,她一次也没能还上,这辈子看来是要欠下他的了,唯愿他能顺利月兑困,把她当做唯一的月光大盗,从今后不再追究此事,也可保明月夜安全无虞。
看着去寻食物的冷落渐渐走远,心儿起身,没有带火把,模着黑向着相反的方向行去。在这个方向有一个深谷,这是他们初掉下崖来寻找出路时发现的,心儿决定就从这个深谷跳下去,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死在黑暗的深渊里。
这深林太黑,心儿看不到路,心道这样也好,走着走着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到了深谷的边缘,然后一脚落空掉下去,总好过远远就看见那深谷反而会心生怯意。
就这么模着黑慢慢地走,双手伸在前面探路,以免不小心撞在树干上。走了一阵,双手忽地模在了一个人的怀里,便听得那人沉着声道:“要做什么去?”
心儿笑了一笑:“冷大公子该不会还认为我是要去偷谁家的东西罢?”
“为什么?”冷落问,“为什么要自寻短见?”
“你怎么知道我是要去自寻短见的?”心儿笑起来。
“我能感觉得到,”冷落声音很冷,冷中透着怒意,“你的情绪不稳,再怎么掩饰我也能感觉得到。说,究竟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如此不珍惜自己?!”
心儿叹了一声,仍旧笑着:“我这么做正是因为珍惜自己呢……否则我会比死还要惨,我怕,真的好怕。冷公子,你若为了我好就莫要拦我,让我痛快地死去,我会感激你的。”
“我不允许。”冷落斩钉截铁地道,“告诉我原因。”
“告诉你之后你会放我过去么?”心儿问。
“不会。”冷落冷声道。
“所以,告不告诉你都没有什么用。”心儿耸了下肩,紧接着肩头就被冷落的两只大手牢牢地握了住。
“你不是会轻易轻生的人,”冷落一字一句地道,“告诉我原因,我要知道。”
心儿垂下眸子,抿了抿唇,低声道:“我中毒了,明天就是毒发的日子,我不想被毒活活折磨死,所以请让我死个痛快的,好么?”
“什么毒?”冷落追问。
“……不知。”心儿慢慢摇头。
冷落轻轻抬起心儿下巴,沉声地道:“莫要放弃,丫头,来龙去脉全都告诉我,我们一起想办法。”
心儿勉强一笑:“没有办法的,相信我,若有办法我又岂会自寻死路?别为难我,冷公子,我真的不想受那份罪……”
“告诉我,丫头。”冷落的语气不容推拒。
“这种毒……是独门配制的,只有配毒的人才有解药,”心儿的脑中闪过那配毒之人的脸,下意识地一个哆嗦,“如果没有解药,就只能等死。冷公子,你让我自行解决罢,我,我真的害怕……”
冷落将浑身颤抖的心儿紧紧拥进怀中:不成想这个小姑娘身上一直承受了这么可怕的压力和恐惧,她明明知道自己会毒发的,可在崖下的这段日子她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依旧每天积极乐观的生活着,她抓紧时间享受她倒数的每一天,她把所有的压力和恐惧都一个人默默承受……这样的勇敢和坚强只怕就是男人也比不上。
而她之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他,是怕他不顾重伤在身强行想法子带她出去,她懂医,她知道如果他在伤未痊愈之前强行运功的话很可能会落个残废或是终生不能再运功的后果。她是盗,他是官,他们两个是敌手,是对立方,可她却善良到宁可放弃能自救的微乎其微的机会也不忍让他落个那样的下场。
冷落心痛了,他紧紧地抱着心儿,他恨自己没有早些看出她的绝望和绝决,他还没有好好儿地开始爱她,她怎么能就这么弃他而去?!
“告诉我,那个人是谁?配毒给你的人,”冷落咬着牙问,“是他用毒来控制你,逼你做不愿做的事,对么?”
事到如今,心儿觉得也没有什么必要再瞒他,且他猜测的已是**不离十,即使她否认他也不会相信。于是在他怀里点了点头:“他……他收留了我,给我饭吃,给我衣穿,教我识字,教我……很多很多。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我只是叫他……‘老爷子’。”
老爷子。
这个人究竟是谁?很明显,他就是用毒药来控制和威胁这个丫头为他卖命的。冷落终于解了惑:这就是为什么明明丫头这么善良却还要去干那些非法的事的原因!
“他在什么地方?”冷落追问,“什么相貌?多大的年纪?”
心儿摇了摇头,她不能再透露更多了,否则连明月夜也会有危险。她也不相信这个冷落能帮到她——不是不信任他,而是……老爷子实在是强大到无法想像,连明月夜的功夫都是他教的,这个冷落能比明月夜还厉害么?
心儿不肯说,冷落也没有再问下去,眼下最重要的不是什么老爷子,而是心儿身上的毒要怎么解。他一把将心儿打横抱起,大步往草屋的方向走,心儿挣扎着想要下地,被他牢牢箍住:“我不会让你死,也不会放开你。我们一起想办法,现在就从崖底出去!”
“崖壁上都是山针,你又不能运功,别做傻事!”心儿拼命捶着他的肩头,“即便现在就能上得了崖去也一样是来不及了……我们根本赶不到老爷子身边去,结局已注定了,就让我痛痛快快地死去不行么?你莫要逼我,否则我就咬舌自尽!”
“只要能把你带上崖去,舍了我这身功夫又有什么可惜的?”冷落冷冷地道。
“你会落个残废的!”心儿叫着。
“至少命还在。”冷落仍旧冷声道。
“你……你上不去的……何必做无谓的牺牲呢?”心儿忍不住落下泪来。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会成功呢。”冷落丝毫没有动摇。
很快便回到了草屋旁,冷落将心儿放下地:“我现在要试着爬到这树的顶上去看一看外面的情形,你是要好好儿地在这儿等我呢,还是让我点住你的穴道以防你又干傻事呢?”
心儿睁大着眼睛,怔怔地立着,并没有回答冷落的话。
冷落发现了心儿的异常,沉声问道:“丫头,怎么了?身上不舒服么?”
“冷公子……”心儿伸手扯住了冷落的袖子,“我们……我们是回到草房旁边了么?”
冷落先是一愣,转而又是一惊:“你的眼睛——看不到东西?”
心儿唇角挽起个苦笑:“这毒发的日子原来也不是那么的准……我看不见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冷落又惊又怒,咬着牙道:“你在这里待着不许动,我现在就到树外看地形去。”
心儿紧紧扯住他的袖子,摇头道:“冷公子,来不及了,我有话说,且听我一言。我所中之毒已然发作,失明还只是初时表现,一日后便会失去说话的能力,再一日后……全身便不能动弹,无论身上是疼是痒是酸是麻都只能一个人生受着,说不出动不了……一直到死。冷公子你若心疼我就让我自绝罢!我不想受那样的折磨,求你……别让我那么痛苦的死……”
冷落一颗心揪得紧紧,心中怒火滔天——那个所谓的老爷子究竟是什么人?!怎么能够想出如此残忍的毒来?!倘若中毒之人身边没有人照顾,或是在荒郊野外毒发,那岂不是要活活忍受着虫咬蚁啮,甚至野兽的残食直到断气么?平时人身上痒了酸了麻了可以动动身子自行调整,可中了此毒之人却只能生生忍受着这样的痛苦。这毒夺去了人的视力,因为黑暗会带给人恐惧,它保留着人的听力,就是让中毒之人在未知的黑暗中去听那无法辨别的各种动静,用其产生的不知名的恐惧来折磨中毒人的身心直到彻底崩溃。
而最为残忍的是,中毒之人哪怕已经无法忍受,都不能自行了断。
冷落恼得几乎要将牙齿咬碎,他把心儿再次拥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低声地道:“丫头,我不会让你死,我会救你的,走遍天涯海角也会找到能解此毒之人。你要撑下去,绝不能轻易放弃,听到了么?有我,有我在,我绝不会让你受罪,绝不会让你死。”
心儿早已泪流满面,如果可以活下去,谁又愿意轻易结束生命呢?只是要想活,她就必须告诉冷落老爷子所在之处,让他去试上一试,尽管只有微乎其微的可能性能够战胜老爷子……但,但是,若是如此,就连明月夜也会曝露出来,倘若他被冷落或是官府之人捉住,那必然是死路一条……所以她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等着她的只有一个结果:死。
冷落知道心儿必不会听他之劝,因而强撑着运气点住她的穴道,而后纵身跃上树去,才一落脚便觉得气血翻涌,忍不住咳出一口血来,再度提气向上跃去,穿过层层密密的树枝,终于得见天日地落于枝梢之上。
眼前情形令冷落心中一灰:峭壁,直上直下的峭壁高耸于头顶,壁上布满了山针,莫说冷落现在身负重伤,就是换作平时也根本无法援壁而上。
难道……他和丫头两个人当真要葬身于此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