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刚现出鱼肚白的时候沈碧唐回来了,头发凌乱胡子拉茬,一见心儿已经解毒复原,喜得直搓手,上前同心儿打了招呼,问她身上可还好,心儿勉强笑着答了。明月夜却一直冷着脸,问他住处可已找好,沈碧唐便道:“大隐隐于市,心儿才刚解毒不宜劳累赶远路,所以我在京都最繁华地段附近的居民区里租了套院子,先在那里暂时住下,待心儿养好了身子咱们再出城。”
明月夜也不多言,只管背上心儿同沈碧唐离了这里,直奔他租下的那套院子而去。那院子的主人是个家道中落的商人,因所营生意越来越不景气,家里经济每况愈下,便只好将自家府院割出去一部分向外出租,所挣租金用来贴补家用。
因心儿中毒时全身动弹不得,如今毒一乍解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连走路都成问题,所以一搬进这院子也只好让明月夜和沈碧唐两个大男人去打扫收拾,饭也是从外面酒楼里买回来现成的。
待都弄得妥当了已经是当日下午,明月夜取了易容药出来替心儿重新换了张面孔,而后将屋中炭火烧得旺旺,便在窗边儿椅子上坐了,盯着躺在床上的心儿一动不动。心儿翻了个身背向着他,一头柔发在枕上铺散开来。明月夜起身走过去,替心儿掖了掖背后的被角,而后又回到窗边坐着,兄妹两个谁也不发一言,就这么着一直到了夜色擦黑。
沈碧唐从外面回来,头上落满了雪花,才一跨进门就被明月夜轰了出去,让他驱驱寒气再进屋,免得冻着心儿。沈碧唐运功将身上湿凉之气烘干方才重新跨进门来,偏脸瞅了瞅床上背身躺着的心儿,悄声向明月夜道:“心儿睡着了?身体无碍罢?”
明月夜只略一点头,道:“外面有什么动静没有?”
“大节下的能有什么动静,”沈碧唐坐到另一把椅子上,端过桌上凉茶喝了一口,“就是有动静也不敢闹出声来——六扇门的人全体出动,暗中在全城查访,尤其是客栈和租房子的人,每一个都不放过,城门口也加强了戒严,进出城的都要受到严格盘查。”
“如此说来我们这里也不甚安全,”明月夜望了眼床上的心儿,“不若明天就出城。”
“这么急的出城你要住哪里?”沈碧唐睡眼一挑,“方圆百八十里可是没有一家客栈的,外面现在下起雪来了,你不怕冷心儿可怕冷,难不成你还要背着她飞奔百里?”
“雇马车。”明月夜道。
“雇马车就要走城门,现在可查得紧。”沈碧唐不明白为什么明月夜非要这么急着离开京都,“反正我们可以易容混过盘查,与其出城躲避还不如就待在这里呢。”
沈碧唐却哪里知道,明月夜并非怕六扇门的人找上门来,他怕的是床上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小丫头会主动去找冷落!
还没待他应着沈碧唐,就听见小丫头在那厢闷闷地开了口:“你放心,我哪儿也不去。”声音里带着轻微的鼻腔音。
沈碧唐不明所以,挠着一头乱发看看心儿又看看明月夜,明月夜知道心儿这话是冲他说的,哼了一声,冷冷道:“我看你就是想留在这里等他找上门来!”
心儿挣扎着坐起,转过身来瞪住明月夜,满脸的泪痕:“你——好,那我们现在就走,现在就出城,马车也不必雇了,免得多耽搁一刻就多一分遇见他的可能!”边说边下床,却因腿上没有力气,身子才一离床就往地上摔去。
明月夜一闪身便到了心儿身边,伸手将她的身子托住,重新抱回床上,恼道:“你又同我赌气是不是?我已说过了,你若想回到他身边我绝不拦你!”
“你……你知道我……我不可能……”心儿气得哆嗦,抽噎着落泪,那厢沈碧唐早便心疼坏了,跳起来蹭到了床畔,没忍心去看心儿哭花的小脸儿,直管瞪住明月夜:“你这王八蛋吃错药了还是怎地?心儿身体初愈,哪里禁得起你这么折腾?!”
“没你的事,滚开。”明月夜也正气得额上青筋直跳,根本无暇理会沈碧唐。
“怎么没我的事?!心儿也是我的……我的妹妹!老子不许你欺负她!”沈碧唐往明月夜身前一挡,阻住他瞪向心儿的目光。
“滚,老子今天没心情跟你扯皮!”明月夜伸手一挥,一股强劲掌风便刮向沈碧唐。
沈碧唐偏身避开,骂道:“女乃女乃的!想打架?老子奉陪!”说着也挥出一掌,与明月夜你来我往地竟在这屋里过起招来。
心儿用被子蒙了头,躲在里面犹自啜泣,好半晌才听得那两个男人住了手,沈碧唐的声音骂道:“龟孙子的!这种阴招你都使得出来!老子要是将来生不出儿子就跟你——”
“闭嘴!买晚饭去!”明月夜哼道。
“要不是怕心儿饿了,我才……”沈碧唐嘟嘟囔囔地开门出去了。
被子被明月夜强行扯开,心儿死死闭着眼睛不肯看他,听他冷声道:“若是不想出城就暂时在这里住下,一待你身体完全复原咱们就离开。你既然选择同我走,从今后便不许再想着那姓冷的,他走他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官盗不两立,你想他也是无用!”
心儿咬紧牙关一声不吭,明月夜重新替她盖好被子,一时没了声响。
入夜,心儿睡在里间,明月夜睡在外间,沈碧唐睡在对面房中。眼见已交子时,明月夜轻轻起身,先进里间去看了看心儿,见呼吸均匀已经睡熟,替她掖了掖被子,往炭盆里添了几块炭,而后从里间出来,悄悄儿闪进了对面沈碧唐的房间。
沈碧唐睡得正浓,便觉脸上着了一耳光,蓦地惊醒,见明月夜坐在床边看他,一对晶亮眸子在黑暗里如冷夜寒星,不由骂了一声,推被坐起身来,道:“干嘛?一个人不敢睡?”
“我去盗宝,你照看好心儿。”明月夜沉声道。
“盗宝?去哪儿盗?现在可是在京都呢!”沈碧唐眨着惺忪睡眼纳闷儿不已。
“巧就巧在这儿,”明月夜皱了皱眉,“老爷子这次给的任务居然就是在京都,若非我们去换解药时还不知道心儿已经被掳往京都,我倒要怀疑老爷子是有意这么安排的了。”
“应该不是,老爷子那时也不知心儿被掳了,所以就算心儿没有被掳,他只怕也是要把你派往京都做任务的。”沈碧唐扯过搭在床头的衣服往身上穿,“这回让你盗什么?”
“皇帝佬儿的人头。”明月夜阴恻恻地道。
“兹啦——”
沈碧唐手一哆嗦,扯裂了自己的亵裤:“皇、皇帝——人、人头——真的假的?!”
“假的。”明月夜道。
“你——你二大爷!”沈碧唐一拳砸向明月夜面门,被明月夜闪身轻巧避开。
“你到外间守着心儿,我天亮前就能回来。”明月夜说罢起身要走,听得沈碧唐嘟囔了一句:“要是回不来呢?”
明月夜哼笑了一声,神色间满是狂傲:“我既说了能回来,天下又有谁能阻得了我?”
“少臭屁了,快滚。”沈碧唐不耐烦地挥挥手,起身往对面外间屋去了。
明月夜在一株约三十来丈高的红杉树顶落形,展目望去,偌大的都城尽收眼底,天地苍茫,穹宙无极,一时间竟有种不知归往何处的迷惘怅然。思及心儿的泪眼,明月夜心头便是一紧。他何偿愿意让心儿跟着他受苦呢?那冷落对心儿的好他也看得出来,相信若心儿跟了那人必不会受委屈,必然会幸福一辈子,总好过跟着他流浪江湖提心吊胆的过日子。
可……可要他怎生舍得把心儿给了别人呢!心儿是他的宝,是他的命,是他的灵魂,失去了心儿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要如何是好?他要怎生决断?是成全心儿,还是成全自己?
明月夜心中烦躁,纵起轻功凌空掠下,于白雪皑皑连绵起伏的屋脊上发足狂奔,径直翻过高高城门掠出城去,一时四野空旷沓无人踪,便引亢一阵长啸,惊起了红松老林内夜宿的千百只鸟儿,扑扇着翅膀如焰火在天空中炸开一般四散飞去。
明月夜仰面倒在雪地里,抓起一把雪揉在脸上,而后便一动不动地这么躺着,直到方才那被惊飞了的鸟儿们重新扇着翅膀归巢,渐渐地回归静谧。
明月夜起身掸了掸衣衫,重新架起轻功奔回城去,几个纵跃落在一座深府大院正房的屋顶上,使了个倒挂金钟头下脚上地勾住房檐,侧耳听那房内动静。房里的呼吸声共有两道,均匀沉稳,都已睡熟,靠窗的几案上亮着一盏极暗的小灯——有些大户人家睡觉时并不会熄掉屋内所有的灯,好在晚上起夜的时候能有个亮照着。
明月夜推了推窗扇,见从里面上了闩,便由怀里掏出个极薄的小铁片来,探入两扇窗之间的缝隙,而后轻轻一拨,将闩窗木挑起,再小心翼翼地推开窗户,人便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屋中,紧接着再将窗户关上,落下闩窗木,一系列行动一气呵成,只用了短短一眨眼的功夫。
随意挥了挥手将床上那两个熟睡之人的穴道点住,明月夜大摇大摆地在房中转了一圈,先将靠墙的柜子翻了个遍,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然后便掀开床帐子,见是一男一女,男人四十多岁的年纪,相貌周正,女人却只有二十出头,眉目如画,红缎被面下露出光滑白女敕的半个肩膀来。
明月夜在那肩膀上溜了两眼,舌忝了舌忝嘴唇,然后便去翻这两人的枕下,枕下只塞了个肚兜,香喷喷的,惹得明月夜坏笑了两声。眼见着枕下也没有要找的东西,明月夜只好掀开那男人的被子,见只穿了条亵裤,上身光着,两只手一只放在身旁,一只搭在自己肚子上,搭在肚上的这只手的大拇指上,套着个流光溢彩的翡翠镶钻的扳指。
嘿,得来全不费功夫。明月夜心道,一边摘了那人的扳指戴在自己手上一边遗憾:怎么这扳指就戴在这男人的手上呢!若是戴在旁边这女人的手上,那他不就有了理由掀被一看了么……啧啧……真是。
这一次还真不能算是明月夜盗宝最简单最顺利的一次,有一回被盗之人居然就把自己的宝物臭显摆地放在大厅之上,明月夜从进宅到出宅连打一个呵欠的时间都没用到。
解开这两人穴道,从房中出来飘回房顶之上,明月夜轻轻一挥掌,抹去雪上留下的浅浅脚印,而后一闪身不见了踪影。
往回返的途中,正路过冷府,明月夜踏着树尖轻盈飞掠,无意间瞥见那南书房里这么晚了居然还亮着灯,心中不由一动,悄悄按形,如一朵雪花般悄然落在房外树上,屏住呼吸细听起来。
房中人自不会料到这个时间居然还会有人在外偷听,因此说起话来也并没有避人,但闻一个清冷声音道:“原来是左兄接了这个案子,冷某虽在皎城只待了寥寥数日,对此案也必定知无不言,左兄但问无妨。”
说话这人便是冷落了,明月夜记得他的声音,只是怎么又提到了皎城的事呢?
又一道低沉的声音响起,道:“左某想先问一问冷总捕:可认得一个叫做‘岳心’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