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雪,如棉花朵般,飘飘扬扬,无声地扑进厚实的雪垛里。
掀开棉帘,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好冷!”一个丫头打扮,穿着玫红对襟小袄,底下是绿色洒花裤的女孩猛地缩回头,冲屋里嚷嚷:“雪晴,你不是说今儿不会下雪吗?你出来瞧瞧,这雪都堆得快有人高了。”
嘘!
“你小声点,小姐天明时分才睡着,”已穿戴整齐的雪晴一把将那披头散发的丫头拉回屋,又掩严了棉帘,小声嗔怪:“这寒天雪地的,白冻坏了你没地申冤去!”
“嘻嘻,你心疼了?”
“我才懒得心疼你呢,我担心的是,你病了,平白的又给小姐的心里添堵。”
红衣丫头脸上顽皮的笑容顿时隐去,悄悄地朝里屋张望了一恨,压低声音说:“小姐昨夜是不是又睡不安隐?”
“还说呢,昨夜是你轮值,你半夜溜哪儿去了?小姐好性,但你也不可这般轻狂吧?”
雪霓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溜出去了?”
“还有脸问呢。小姐昨半夜喊掌灯,连喊了几声没人答应。我睡在外间听见了赶紧起来侍候。你这蹄子倒好,被窝铺得好好的,却鬼影儿也不见一个。”
“嘿嘿,有雪晴姐姐你在我背后撑着,我自然放大胆趁空去玩会儿。”
“又跟那几个守夜的老婆子赌钱去了?”
雪霓好生得意,晃了晃一头乌黑的乱发,娇俏地说:“这几天我的手气好,昨夜我连坐了三庄!”
“你呀,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雪晴伸出纤指点了点雪霓的额头,咬了咬银牙:“你就是吃准我了是不是?我再跟你说一遍,老爷很快就要回府了,夫人正在整肃府规呢,你昨儿个没听齐管家说的话呀?要抓出格的丫头婆子作伐呢。你可给我仔细着,小姐已经够难的了,你千万别让小姐犯难,我的活祖宗!”
雪霓白了一眼穿着葱绿镶边小袄,石榴刻丝棉裙,外罩一件姜黄色绉纱狐狸毛大袄,眉宇间勒出一道深深皱褶的雪晴,嘟起小嘴:“我知道,难不成就你心疼小姐啊?”哼了一声,甩帘走进了里屋。
“这蹄子越发张狂了。”
雪晴在身后嘀咕了一声,转身走进前头抱厦,叫醒小丫头起来烧水。
雪霓刚走进碧纱橱后,就听得帐内传来了一声极细微的:“你们在嚷什么?”
“小姐,你醒了?”雪霓忙上前撂起天青色的烟萝纱帐:“才刚寅时,小姐再睡会儿罢。”
小姐他他拉嫣然端坐在被窝里,摇了摇头,微阖着眼:“今儿额涅(满语,母亲)要领着进宫请安,还是起来罢,准备准备,省得临时慌乱失了礼数。”
雪霓从衣橱里取出一件杏色平金羽绉鹤氅及簇新的大红猩猩毡:“雪还下着呢,直冻手,小姐还是穿这件吧?”
嫣然仍是淡淡地摇了摇头:“不好,太显眼,还是穿老太太赏的那件银鼠毛的大袄罢。”
“小姐也太小心了,这大雪天,哪位小姐不是穿大毛和猩猩毡的?再说了,这猩猩毡还是年前老爷在府时亲自吩咐绣娘给小姐做的,小姐穿上了,哪个敢呲毛?”
嫣然一边挽发,一边淡然地吩咐:“去罢,把银鼠大袄给取来。”
拗不过,雪霓边转身边嘟嚷了一句:“小姐凡事都谨慎迁让,才引得那起小人拜高踩低,是人不是人都想爬到小姐的头上,我瞧着就是气不过……”
嫣然的头垂得更低了,露出雪白的后颈。
不再发一言。
“雪霓!”
雪晴领着小丫头玢儿端着热水进屋,低声喝了一句。
雪霓气恨恨地取来大袄,侍候嫣然穿上。
净了面和手,嫣然坐在了梳妆镜前。
“小姐,今儿进宫,也梳个二把头吧?我看二小姐和四小姐前儿都梳了二把头,又各各戴上滴翠含珠的金步摇,转身掉头的,那珠琏在额前轻轻晃动,可好看了。”
“不用,就梳双髻。”
双髻的梳法很简单,就是把头顶左右两端的头发编成长辫,然后盘转成为两个髻。
“小姐……”
嫣然轻轻地咳了一声。
雪晴扯了扯雪霓的袖子。
“小姐面目生得俏,跟画上的美人儿似的,”雪霓从妆奁里取出一支镶七宝明珠的金凤,在梳成的二把头上比划:“那就戴上这个?这金灿灿的凤凰,衬得小姐越发的唇红齿白了。”又担心嫣然反对,急急地又说了一句:“小姐初次进宫,又是跟小姐们一块去的,可不能太简素了,让人轻看。”
嫣然摆了摆手,从妆奁里拿了两朵粉白相间的绒质梅花,递给身后的雪霓:“就戴这个。”
雪霓在嗓子眼里嘟哝着。
雪睛推开满心不情愿的雪霓,接过梅花,轻巧地缀在双髻上。
嫣然照了照镜子,又侧身看了看穿戴,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样最好。”
雪晴和雪霓相视,苦苦一笑。
心说,好什么好,这样穿戴打扮,活月兑月兑像个贫寒小家的姑娘,哪像个都统府的小姐?
让小丫头与婆子各自散去,嫣然领着雪霓出门,交待雪晴看家,王女乃娘着了凉,正捂着被子发汗呢。
雪霓打着桐油伞,搀着嫣然离开屋子。
精巧的院内有数十棵梅花树,此刻,凌霜而开,艳红的花朵映在雪光之中,分外显眼。一阵带着清冽的花香扑面而来,雪霓伸手接住几片往下坠落的花瓣,叹道:“好可惜哦,风大,吹落了一地的花瓣。”
“快走罢,别让姐姐们等久了。”
“管她们做什么?小姐和她们亲姐热妹的,可除了三小姐,她们哪个把小姐当妹妹待了?”
“莫胡说!二姐姐待我也是极好的,还有大姐姐四姐姐,她们也从没亏待我。”他他拉嫣然低头看着绣花鞋的鞋尖,扶着雪霓的俏肩,缓步向前走去。
“小姐就是心善,看谁都好。别的不说,那二小姐待小姐就不是真心的,表面上跟一盆火似的,上回,她—”
“让你莫胡说了!”嫣然顿了顿脚,“你再这样信口胡说,我去回了老太太,不敢再要你了。”
雪霓嘟起了彤红的小嘴:“好小姐,我不说了还不成嘛?”
鹅毛大雪仍在纷纷下,间尔夹朵着雨点。通往上房的小径已被婆子们扫去了积雪,但不一会儿道上便又积了一层薄薄的雪。
穿过一片萧瑟的斑竹林,前头便是二小姐他他拉媚然的迎风阁。
嫣然正踌躇要不要进去会同二姐一同前往上房,紧闭的院门,吱哑一声开了,走出一群人来。
嫣然依旧低着头,眼睛的余光只瞧见尺余前头的一道绣着折枝莲花边的袍裾,大红色的尖巧鞋尖。
满府的小姐丫头里头,只有二小姐媚然暗地里喜欢学汉人女子的样子,虽不缠足,却把绣花鞋做成尖头的,且将鞋内垫高寸许。走起路来,细腰摆柳,袅袅婷婷,无限生色。
府里的那些丫头婆子常在背地里说,都统府的六位小姐,论长相,五小姐嫣然最出色;论体态和待人接物,那当属二小姐媚然。
“二姐姐早。”嫣然上前一步,施了个半礼。
他他拉媚然赶紧还礼,亲热地拉起嫣然的手:“姐妹之间何需这繁冗的礼数?总说你总不听。五妹妹,今儿天寒地冻的,你怎么穿得这么少?瞧你小手冷的,像冰坨。”
说着,就要解身上的猩猩毡。
“二姐姐,我不冷,真的不冷。”
他他拉媚然扭头朝雪霓皱了皱柳眉:“你家小姐是个省事的,那你们是干什么的?冻坏了她可怎么是好?”
“二姐姐,别怪雪霓她们,是我不愿意多穿,穿得太厚实了显得太笨拙。”
媚然拉着嫣然的手往前走,笑道:“二姐知道了,五妹妹是担心穿得太厚实显不出你那袅娜的身姿来。”
嫣然红了脸:“二姐姐!”抬头看了一眼笑意盎然的媚然。
就这一眼,不由地让嫣然心生喟叹,好个出众的美人儿!
瓜子脸儿,肤白胜雪,细眉细眼,一笑成新月芽儿。精致的两把头上,右边插着姬柳慧心累丝珠钗,左边是一朵红色堆纱宫绢花。身上穿着狐狸毛领银红绣百蝶窄梢小袖袄,水绿色锦缎绣荷莲长袍,外面披着大红猩猩毡……
“二姐姐!”
一声娇唤,就见从玉带溪上的泻玉亭里走出两个人来。
待走近才看清,原来是四小姐他他好然和她的贴身大丫头迎春。
三姐妹互相问了好,相偕往前走。
“二姐姐,昨夜我让迎月送去的枣泥糕可入口?”四小姐好然径直走到嫣然与媚然的中间,推了嫣然一把,顺势拉起他他拉媚然的手,笑着问。
嫣然没防备,加上路滑,一个趔趄。云霓眼疾手快,赶紧搀住。
嫣然小脸煞白。
“四小姐,你—”云霓叫了一声。
嫣然从荷包里掏出一枚干果,塞进了云霓的嘴里。
“有事?”四小姐回过头,一脸的不屑。
嫣然赶紧回道:“没事没事……”
云霓的小脸涨得通红,嘴里呜呜了两声,却说不出话来。
好然侧身看着低头走路的嫣然,上下打量,轻蔑地一笑:“五妹妹,你穿得也太寒酸了吧?你不知道今儿要进宫吗?穿成这样儿,你是成心想丢我们都统府的脸啊?”
嫣然垂着头,细声道:“我这身大袄不寒酸,还是老太太两年前亲赏的。”
他他拉好然顿时有些恼怒,哼了一声:“好好,你也敢堵我的话了,真是出息了。是不是听说阿玛就要回府了,你觉得你的好日子又要来了?”
“四姐姐,我并没有堵你的意思……”嫣然低低地说。
他他拉媚然看了看一脸蔑视的四妹妹,又看了一眼手足有些失措的五妹妹,抿唇一笑,一手拉起一个来,劝道:“四妹妹多心了,我看五妹妹就不是那样的人。”
好然气哼哼地说:“那是二姐你菩萨心肠,看什么都是好的,我倒觉得,二姐你看错人了。”
“四妹妹快别这么说,大家都是姐妹,分什么好的坏的?”媚然劝道。
又对嫣然道:“你四姐姐就是个直肠子,心里藏不住话,你可别跟她计较。”
“妹妹不敢。”
他他拉嫣然边恂恂地回答边悄悄地看了一眼身侧的他他拉好然。
他他拉好然长相不俗,体态适中,圆眼细眉,有着一头丰盛黑羽般的头发。学二小姐媚然的样儿,梳着精巧的二把头,鬓上插着大朵粉色宫花,把头上贴着一只滴翠纹珐琅的金步摇。身上穿着粉色洋绉绣花袄,女敕黄色镶毛滚边坎肩,里头是一件葱绿色盘金彩绣袄袍……
一行人进入垂花门,迎头遇上了三小姐他他拉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