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chūn游远足结束了。
不久后,我们迎来了郁郁葱葱的盛夏。
在逐渐炎热起来的夏夜里,我总是在重复一个相似的梦境。
周围是从未见过的景sè。
陌生的茂密树林甚至遮蔽了夜空,就连星光都透不尽这片浓郁的黑暗。每一颗盘根纠结的大树都粗壮得两个成年人才能合抱起来,似乎要捅破天空那样向上方无限地延展而去。
为这幅壮观的景象感到战栗的同时,一阵冰凉的气息从脚底侵袭上后背,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把视线投向下方,发现自己正踩着水波前进,充满冷意的水面恰好淹没了脚脖子。放眼望去,视野所能及之处皆是朦胧的薄雾,这片怪异的树林就像浸没在汪洋中一样,让人想起在cháo滩湿地上的常绿灌木和乔木。
可是据我所知,这样的生态系统通常扎根于陆地与海洋的亚热带交界处。然而冻僵的手指却在告诉我,眼前浮起寒气的深潭绝非那种气候宜人的地方。鹫见镇深居内陆,并且四面环山,称得上水源的也就只有终年横贯小镇的那条河川,从未听说有这样的地方存在。
——感到了谁的视线。
没错。在近泽神社的鸟居前,眼前是青石砌成的台阶——和那时皮肤感到的刺痛相同,我不停地转动头颅环视四周,可是目光所及之处却只有淡淡的白雾,与交杂缠绕在一起的粗大树根。
于是我慢慢抬头望去。从盘绕的根部到粗壮的树干,最后是遮天的树冠——
在那里坐着一位少女。
她坐在凌空的枝桠上轻摇着双腿,一点都没有露出害怕的神sè。
在和我视线相交的那一瞬,似乎是受惊的缘故,她突然从树冠上纵身一跃,降落到满是泥沼的浅滩之上。眼前的雾气仿佛有了生命,试图遮挡住我的视线,但那深红sè的和服即使在这迷雾中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
「等一下!一个人很危险的!」
可是她对我的叫唤充耳不闻,声音好像被吸进了这片白雾中。没有顾及眼前四处飞溅的水珠和湿透的裤脚,我只是不停地追赶着少女的背影。
肺腑传来阵阵刺痛,手指早已因为僵硬而无法动弹。即使如此我也浑然不觉,而是死死地盯住前方那若隐若现的红sè向前奔跑。
雾气逐渐变得浓厚起来,四周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少女的踪影也不知何时失去了。
正当我不知所措之时,耳边传来了歌声。
如风铃般清脆,又如童谣般祥和,就像是在为迷途的旅者指引着去路一样。
挣扎着从脚下泥泞的土地中拔起两脚,我驱散着眼前的迷雾向歌声传来的方向持续前行。从背部涌出的汗珠逐渐浸透了衬衫,冰冷的皮肤就像是在jǐng告着我一样。然而,就像被那阵歌声迷惑了一样,我只是忘乎所以地向前迈动着步子。
不知什么时候,簇拥在前方的浓雾渐渐散去,原本密集得没有空隙的树林止步于此,出闪烁着微光的星群。
在那片被森林所包围的星空下,竖立着一口不大的古井。
虽然看起来已经颇有年代了,不过却井口却意外地十分整洁,看不出它已经被废弃多年。
简直就像一直在等待着什么那样,少女好整以暇地坐在井口边缘,抬眼向正喘着粗气走来的我那边望去。
「那里很危险!快点从那里离开!」
终于走近到可以看清她面貌的距离时,我不由得怔住了——
「你是——」
就在那个瞬间,玻璃碎掉一样的清澈响声,在山间不停地回荡。脚下的水面不断地泛出无数的涟漪,仿佛在庆祝着两人的重逢的同时,也在宣告着此地从今往后不再具有束缚少女的能力。
「终于相见了——」
怀念到令人心痛的悲伤,不停地在胸口萦绕。
熟悉到令人落泪的语调,再次在脑海中回响。
少女向我绽放出微笑。
那个像呼吸一样理所当然的微笑,在梦中无数次见到却终究无法触及的微笑,如今就在我的面前。在眼角涌出的热泪中,那个魂牵梦萦的名字从心底摇晃着漂浮了上来。
「沙树」
没错。
我怎么可能忘记。
我怎么可以被容许忘记。
为了再度确认少女的身份,我声嘶力竭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沙树!」
在听到了我呼喊自己名字的同时,就像在漫长的等待中终于得到了期望中的回答,少女泛着笑意的眼眶中涌现出晶莹如玉的泪光。
「没错还请不要忘记不管你在哪里不管你去哪里我都会一直与你同在」
在她那喜极而泣的微笑中,深红sè的和服就像翅膀一样扬起飓风,视野在一片泪水中变得模糊不清,听到的只有从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
当我终于勉强睁开眼睛时,却发现少女的身姿已经不在原处——取而代之的,是从井口出现的一只振翅yù飞的红蝶。
「等等——」
当正yù向前阻拦,却发现步伐违逆了自己的意志,就连一寸都无法动弹,无法被忽视的淅淅的流水声也随之越来越大。低头一看,刚及脚踝的水面不知何时已经浸没了膝盖。流动的水就像一根紧束的绳子,紧紧地缠绕着双腿。
抬眼望向那口本该多年以前就枯竭的古井,从那里正不停地涌出湍急的波涛,化作无数股细流相互交织着流向眼前这片湖面的深处。水位不停地上升,很快就浸到了胸口,但我却仍在不自量力地与迎面扑来的波浪对抗。
不知翻过了一个又一个浪头,却发现那口不可思议的古井反而在逐渐离我远去。在飞溅的浪花和水珠间勉强窥见那只在夜空下越飞越高的红蝶时,却因为一时分神而没有注意到巨浪笼罩在身上的yīn影。
被前所未有的重量加诸其身,我就像被人用力拉着脚踝一样,全身在浸没在水中的同时,也感到了处于水面下方强大的压迫感。等耳鸣和眩晕好不容易消退时,刚想有所动作,环绕在周身的水流一下子盘旋起来,无论怎样挣扎都无济于事,我就这样被吸入了巨大的漩涡中,并失去了意识。
——这样逼真的梦境几乎每晚都在继续着。
不可思议的是,每当我从噩梦中醒来,都会发现睡衣被冷汗所浸透。明明是炙热的夏夜,全身却像在初chūn的河流中泡过一样不停地发抖。原本冻僵的指尖,被勒疼的脚踝,还有从喉管中呼出的冷气,即使醒来后也依然存在着,简直就像梦中体验过的一切入侵了现实一样。
这让我逐渐区分不开梦幻和现实了。
而作为证据的,就是初次梦见红蝶的那个夏rì夜晚里开始,就一直出现在我身边寸步不离的幻象。
沙树。
我血浓于水的亲生妹妹。
多年以前就已经过世的她那安详的遗容,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当她的遗体被送往火葬场火化的时候,我拼命转过了头。这样的话即使接到了她的遗骨,只要未曾亲眼目睹这个过程,就可以继续自我欺骗下去了。
但是,我发现自己原来在心底其实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
因为在从在水中濒死的那个噩梦中挣扎着醒来,看见沙树就如梦中那样身着深红sè和服坐在床边时,我的第一反应不是喜极而泣,而是为此而感到毛骨悚然。
没错。
沙树已经因为事故而死去多年。
这样的话,在床边微笑着凝视我的少女又究竟是谁呢。她为什么会有着酷似沙树的容貌和身姿呢。这仅仅是个偶然吗。还是说,少女和沙树实质上有着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联系呢。
这一切的发生都像井中倒映的月亮那样虚幻,些许微风下泛起的涟漪就能让景象变得模糊不清。没有事实和证据作为支撑的基石,就算是再怎样令人流连忘返的风景也不过是空中楼阁。
死去的人是不会再回来的。
在那里我终于醒悟了,原来眼前的少女只是为了自我满足造出的幻影。
打开卧室的落地窗,夏夜的虫鸣声锲而不舍地在耳边回响,为她赞颂,河岸旁的芦苇丛纷纷向两边靠拢,为她开道。身着深红sè和服的少女今夜也如往常一样,周身絮绕着股股轻烟在噩梦中现身。
但是,现在的我却与平时不同,不会再为眼前的光景所惑了。由于没有像以往那样将她阻于门外,少女露出了喜极而泣的笑容——然而这样的笑容还未能完全展露,却因为朝思暮想的兄长一句话而变得苍白而僵硬——
「你差不多不要再来这里了吧。」
说出了如此决绝的话语后,我一咬牙垂下了眼帘,不敢再看她惨白的脸sè。因为我害怕自己会在她无声的泪水面前溃不成军。
「我知道的其实你是我心中的悔恨和留恋化成的幻影。可是,过去终究只是过去一直以来,我从未想过把你忘记但即使这样,也丝毫无法改变你已不在的事实。坚持不在家里设立灵位也是,让你的房间保持原样也是,饭桌上总是多放一份碗筷也是,无论怎样试图维持原样,你的存在也依旧从我的rì常里逐渐割裂。」
少女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她所说的话我一点都听不见。能看见的只是急切的神情,以及不停开合的皓齿朱唇。不知为何从相见之时起直到现在,她根本无法向我传达任何自己的意志。
「直到在和你再度相见的瞬间,我才发现自己早就认清了现实——
眼前这位有着妹妹面貌的少女,并不是自己所熟知的那个人。
因为沙树」
我略一停顿后,还是从因咬紧而渗血的唇间挤出了这句话。
「因为沙树沙树她早就死去多年了」
在这句一直不愿承认的话终于亲口说出的同时,原本的淤积的胸口突然像泄气一样变得无比空虚,整个人就像被掏空了一样失去了体重,视野中满是一片闪烁着光芒的白雾。
可是没过多久,更多的回忆却很快地填满了空洞的躯体——失去沙树后的我变得xìng格孤僻,原本聚集在身边的玩伴一个个离开,最后只剩下文乃一人的事情;
母亲因为工作调动,全家一起搬离了鹫见镇,到邻市居住的事情;
在新的学校邂逅了新的同伴,虽然开始多少有些不适,但还是慢慢敞开心扉的事情;
听到鹫见学院即将关闭,因为不想儿时的回忆就这样消失,拜托父母让自己转校的事情
一幕幕的光景在眼前流过,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失去沙树后,不知不觉中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有了这么多苦涩却又美好的回忆。这并不意味着忘记沙树。
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无论是悔恨还是伤痛,在时间的作用下虽说不上治愈,但的确是在渐渐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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