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淋漓尽,夏日渐渐长。
清和的晨光笼罩着逐渐苏醒的杭州府。街市上的行人逐渐多了起来,喧闹淹没了西边传来的晨钟余音。
晨曦渐渐清晰,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洒下斑斑点点的光痕。苏珺兮穿戴整齐,走至窗边一把推开窗户,光芒扑面而来。苏珺兮扬首,庭中茂盛的古樟树枝叶稀疏处一道白光微微晃了眼。
门被轻轻推开,苏珺兮回神,走至洗脸台前。清风与清霜就端了淘米水与清水过来。
苏珺兮用牙刷沾槐枝散刷牙,接着用淘米水洗脸,再用清水洗净,用棉布揩干。然后才走至梳妆台前坐下。
清霜给苏珺兮梳着头发,忍不住赞道:“小姐的一头青丝真是漂亮。”
苏珺兮微微一笑,这一头头发可是她搜了许多古方,细细比较研选,自己再重新配过才保养护理出来的,亏得她这世不再是敏感肤质,可以大胆使用初级的植物配方,否则,不知要怎么苦恼。
“我不是把护理的方法都教给你们了?”苏珺兮对清风和清霜这两个一起长大的丫环可是很慷慨。
“小姐还是饶了我们罢,我这要是日日都能像小姐这样坐下来伺候自己,那我可就再不是清风了。”清风依然是一把清朗的嗓音,轻灵自在给这还有些懒怠的早晨带来一丝清清爽爽的气息,“我啊,宁可多睡会儿觉,也不花这功夫。”
清霜闻言也不由一笑:“也就是小姐日日这么细致耐心。”
苏珺兮一想,自己于此还真是颇为讲究。她取过一只白色瓷瓶,倒出些许玫瑰花露,轻轻拍在脸上,抬眸望着镜中的自己,一张瓜子小脸略显清减,两道淡淡疏眉不甚分明,再加上自己一向漠然的神色总给人以疏离之感,因此并不怎么出挑,唯有白而细腻的肤色和隐含慧黠的眼神还略带了些许神采。
苏珺兮垂眸取过一只青色瓷盒,她素喜淡妆,又担心这世的化妆品有毒,因此向来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粉黛不施,只微微抹了些青色瓷盒内自制的玫瑰胭脂。
待苏珺兮出门,已是寅时末。苏珺兮三岁跟着苏世林学医,几乎尝遍百草,十岁扮作小医童跟随苏世林出诊,十三岁开始悬壶杭州府最有名的医馆一鹤馆,至今已经四年。
一鹤馆是杭州府杏林世家陈府所开,自带药堂百草堂,坐落于杭州府柳堤杏林巷。
苏珺兮的马车缓缓驶入柳堤。此时端午虽过,但西湖初夏的景致,烟柳正浓,小荷才露,也是游湖的风雅时节,因此柳堤上的行人三三两两,纷纷趁着初夏早晨的清爽来踏访这成诗入画的西湖。苏珺兮闲闲靠着靠垫,窗外时不时吹进几缕风,带来只言片语的吟诗唱词,带来似隐若现的丝竹管弦,带来时闻时悄的莺声燕语,尽是道不尽的风流。
忽而一阵初夏的晨风吹起眼前薄纱轻幔,苏珺兮略转剪水秋瞳,便看见迎面而来的马车亦被和风掀起纱幔,窗中一位清俊的男子,眸深如沉潭,看不进其中深浅,唇薄若刀裁,说不出其中任性,神色有些倦怠,抬手顺势扶着纱帘往这边看来,一时四目相接。
却见清俊男子的脸上渐渐失了颜色,苏珺兮一愣,薄纱轻慢悄然落下,两架马车擦肩而过,各自碾碎一地芳踪。
阴阴夏木,啭啭黄鹂,孤山路长,苏珺兮的马车忽的一个拐弯,转入杏林巷。却不知,那时的惊鸿一瞥,入了谁的夜梦。
苏珺兮怔怔地看着纱幔好一会儿才回神,不禁轻轻挑开纱幔,却只看见路旁一排郁郁葱葱的杏树,枝叶繁茂间缀满青杏。
马车在一鹤馆后院停下,苏珺兮匆匆往一鹤馆前堂走。
“苏妹妹,”背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你等等,我们一起。”
是陈府二少爷陈则涛,苏珺兮微笑转头:“二哥早。”
“早。”陈则涛微笑回应,与苏珺兮一同进了一鹤馆前堂。
苏珺兮二人才踏进前堂,便听到一阵畅怀朗笑,苏珺兮二人俱是暗自摇头,定是老顽童周老大夫又取笑刘老大夫。
“周老,刘老。”苏珺兮二人与两位老大夫打招呼。
见苏珺兮二人进来,周老大夫颤巍巍指着刘老大夫:“小陈,小苏,你们快看看,老刘这胡子歪得!哈!哈哈!”周老大夫大笑着还不忘顺了顺自己的一把美髯。
苏珺兮望去,只见刘老大夫一把花白胡子歪向一边,倒像是只剩了半撮,想是睡觉时压到了。苏珺兮忍俊不禁,偷偷瞄了一眼陈则涛,只见他拿拳眼遮了遮嘴,侧头忍笑。
“今日轮到你义诊,你还不速速去?”刘老大夫肃着一张脸,面不改色,只微微正了正自己的胡子,却是徒劳。
“周老,我们去准备准备。”一旁坐着的年轻大夫魏书义站起来,含笑说道。
“好,好,小魏,我们走。”周老大夫扶着魏书义带了两个小医童往后院去做义诊的准备,一张菊花老脸犹自乐个不住。
忙时望闻问切、开方定案,闲时翻书阅籍、记闻录要,时间便滑到了下午。苏珺兮坐在一鹤馆一角自己的诊案前记录今日医案。
一名男子急冲冲闯了进来,环顾一周,旋即抓住一个小医童急道:“你们医馆的大夫呢?”
苏珺兮听到一口北方口音,抬头一看,见是一名十分眼生的男子,身材魁梧,肤若古铜,脸上络腮泛着淡淡的青胡。
“哎呦,那不是。”小医童正忙得团团转呢,头也没抬,只往苏珺兮坐着的角落指了指。
男子看向苏珺兮处,见是两个女子,显然主仆二人,一心以为她们是来求医的,还当小医童敷衍他,正要发火,就被身后刚刚跑进来的小二模样的拉住,正欲转头问话,却听到一把清脆的女声传了过来。
“这位官人,今日不巧,五位当值的大夫两位义诊去了,两位出诊去了,剩下的这位苏大夫是位女大夫,除去客栈不上门看诊。”清风听出此人口音,见他如此行事,知道他没把小姐当回事,便直截了当先告知他小姐的行医规矩。
当然,苏珺兮的规矩自然不是死的,但为了安全计较,谨慎些无妨。
男子闻言一怔,过了会儿似仍有疑虑:“这,只是……”
苏珺兮和清风心下了然,两人并不作声,只平静地看着他。一旁小二模样的何其有眼色:“客官,苏大夫可是杭州府有名的大夫呢,看病要紧。”
男子一想也是,随即一礼:“苏大夫,在下长青,请你往乐来楼一趟,替我家公子看病。”
乐来楼是西湖畔的酒楼客栈,倒不违规矩。苏珺兮点头,带着清风和诊箱随长青与小二去了乐来楼。
苏珺兮进得客房,不理会一旁小厮的错愕,只随长青径直往床边走去。
“长玄,给苏大夫端张凳子来。”长青回头交代刚刚错愕的小厮,随即指了指床上躺着的男子,“苏大夫,这便是我家公子。”
苏珺兮往床上看去,当即一愣,这不正是今日一早那车窗中的男子吗……
“苏大夫,请坐。”
苏珺兮这才回神,发现自己竟然没有注意到身后多了一张凳子。苏珺兮侧身坐了,略定定神,抽出男子的手,三指按在寸关尺处细细诊起脉来,却觉得男子睁开了眼睛,一直注视着她。
少顷,苏珺兮放回男子的手,转头正面看着男子,微微一笑:“公子醒了,请伸出另一只手给我。”
却见男子怔怔的,片刻后才侧身伸出另一只手。
苏珺兮诊过脉观过面色,又仔细问了些饮食起居方才起身。
“你家公子旅途仓促,饮食不当,加上水土不服,才引致发热。我开两个退热解表、健胃消食的方子服几日即可。”
“只是公子现在烧得厉害。”长青将苏珺兮引到书案前。
“就按你们现在这法子降温即可,多喂他喝些水捂汗。”苏珺兮提笔写了两张方子,交给长青,“健胃消食的饭前服,不妨多抓几剂;退热解表的饭后服,两剂即可。一会儿喂他喝些粥,把退热解表的药先服下,平时注意清淡饮食,忌食海鲜。”
长青这才放下心,接了方子频频点头,叫长玄付了诊金,又亲自送苏珺兮和清风回一鹤馆,随后到百草堂按方抓药。
苏珺兮回到一鹤馆,见两位出诊的大夫都已回来,因此也不急着出去坐诊,先到后院大厅歇息。一进大厅,清风就忍不住嘀咕:“这位病公子果然烧得厉害,不然怎么看小姐的目光那么炽热。”
苏珺兮哭笑不得,她的这个丫环随她外出行医多年,有些见识,言辞不是一般的辛辣,正要说话,又听清风没好气道:“也不知那叫长玄的小厮吃错了什么药,总拿眼瞪我。”
苏珺兮看着一脸莫名其妙的清风先笑了一气,才提点她:“你平时说话行事泼辣果敢,只怕哪个风风火火的时候得罪他了。”
“谁晓得,不过想也没什么害处,就让他把眼睛瞪出来又何妨。”清风不介意,苏珺兮自然也乐得看笑话,因此也就不再提。
清风泡了盏花露,递给苏珺兮。苏珺兮前世不爱喝茶,到了这世,旧习不改,不过,却很爱看人烹茶。她想起自幼看着爹爹烹茶,一看十四年,那情景,简直如诗如画。苏珺兮抿着花露,心中浮起往事,有些慨叹。
清风见苏珺兮似有哀色,想她大概想起老爷来,只不动声色退了出去,往前堂帮忙去了。
苏珺兮沉思中忽然感觉到前方两道粘腻的目光,抬头一看,果然是百草堂的配药师傅何秉昱。两人对上视线,何秉昱眼神一闪,轻轻别过头去,慌忙走开,黝黑的脸看不出可疑的绯色。
苏珺兮看得出来何秉昱大约对她有些意思,只对他有些唯恐避之不及。眼见一盏花露也喝完了,苏珺兮略略收拾就去了前堂。